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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来了,我想让它多响几下再去接。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我已经过了火急火燎的年纪,顺便也考验一下对方的耐心。
拿起话筒后,经过一番仔细辨别和严格审查,我确认电话那头是“痔疮”,也就是大学同学刘志远。大学时,我们喜欢给同学起外号,像小学、中学时一样,只是起的外号更赤裸、更恶心也更恶毒。我被称作“肛门”,因为名字里有“刚”;刘志远自然叫“痔疮”;女生姚晓雯,我们暗地里称她“窑姐”,几乎都朝下三路里跑,似乎只有这样才更显我们这些江南著名高等学府才子的智慧与幽默,其实那只是该死的性压抑在作祟。如果你到我们宿舍,喊一声“骚B”,这时候,趴在桌子上正看书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弱白面书生抬起头,回答道:“嗳,什么事?”你会惊诧于这么个称谓套在他头上,是不是有点跑题了。看他答应得那么自然,就说明你多虑了。
我冲着电话说,妈的,可真是肛门上长痔疮,这辈子都甩不掉你了。刘志远没接我话头,而是问我现在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我说是这样的,前两天接到一个电话,我问你谁啊,对方说是老同学。我听声音像是骚B,就回答他说,你是骚B吧,他说是的。我就忙不迭地问他,要来南京看我吗?电话那头应承说,没错,是要到南京去看你,可经过无锡时被几个朋友拉着喝酒去了,喝多了跟邻桌的人打了起来,闹到派出所,要交一万块钱罚款,否则不放人。我就说,无锡离南京也不远,我马上杀过来解救你。骚B急忙说,不用了,时间太紧,再说也不能影响你上班,我告诉你个卡号,你就把钱直接打到卡上吧。我说,好。可放下电话,转念一想,觉得这事蹊跷,就拨打了存在我手机上的骚B的手机号,真正的骚B此刻正在茶社喝茶,跟谁不知道。我彻底醒悟了,就跟骚B说,那人的声音跟你实在是太像了,一股骚味直冲我鼻子。
刘志远听了,笑得要尿裤子。我反问他,有这么好笑吗?他说,这种弱智的把戏也就骗骗你。我说,我不也没上当嘛。他说,你在机关待得太久了,越来越单纯了。
这是在讽刺我吗?我承认,自打从学校出来后,我在这个单位没挪一寸地方。你难以想象,我成了一棵树,我在老干部科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再干个十来年,准备自己把自己给收容了。其他同学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毕业作鸟兽散后,个个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饿狼一样,瞪着血红的双眼,左奔右突,看见肉就扑上去。“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是挂在他们嘴边的口头禅。一个证书一个证书地拿到手,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被攻陷,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往上爬,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情人,水到渠成。比如刘志远,他一毕业就去了广东,打拼几年后创办了公司,名字就地取材,“痔疮”取个谐音,叫“智创科技”,用智慧创造财富、创造生活、创造未来,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于是他发了财,过上了优越的生活,在通往牛逼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想停都停不下来。
所以同学一见面,就聊这些东西,他们觉得这才是主旋律,才是正果修得。在彼此谦虚加肉麻的相互探寻、攀比之后,不忘打听一下我的处境,知道我现在很落魄,他们心里觉得舒服多了,但看上去却是一副内疚的样子,好像我混不好,全是他们造成的。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我根本就没参加,有的竟以为我死掉了。应该说,这些傻B同学里面,数刘志远混得最好,但他很低调,完全没有他们的张狂。他了解我的性情,从来不打听我的状况,最多只是问问,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就说,就那样。他接着说,哦,有时间到我这边玩一玩。我说,好的。可是眨眼间,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刘志远以为刚才他提到的“单纯”一词刺激了我,就小心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话没说完,我替他回答,是不是叫我有时间去你那边玩一玩。他说,这次不是,就是想跟你说说话、聊聊天。听他语气低沉的样子,可能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猜得没错。他说,聊聊老人的问题。我开导他说,在我们这个年纪,小孩问题、老人问题、女人问题都要碰上,正常。我继续说,问老人问题算是问对人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送走了我们单位多少老干部、老职工,吃药打针、陪床过夜、随叫随到,直到最后的生命终点,他们一刻都离不开我,我就像是他们的儿子,甚至比亲儿子还亲。有一个老干部竟然在遗嘱里写到,要把房产赠送给我,你知道他那小眼睛的鼠头儿子肯定不会干的。每年年终总结,领导总是先表扬我一番,你干得很不错,老干部都离不开你了。看我想说什么,领导就继续朝我脸上抹粉,说你看你就好比一个牧羊人,只不过你管的这些羊都老了,没有毛可剪了,没有奶可挤了,但他们毕竟都为单位做出过贡献。现在你就当是做善事,让他们安详地死在你手里,那是他们的荣幸。我觉得领导的比喻再恰当不过了,就顺势问了领导一句,你会不会也安详地死在我手里呢?刘志远笑道,你这么说,你领导没生气?我说,我是笑着说的,领导很镇定,反问我道,你觉得呢?我哈哈一笑说,当然不会。领导也哈哈一笑,笑完之后严肃地说,我看你还是接着干吧。
终于聊到刘志远的老人话题了,这一点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不管我说多长时间,他从来不打断我。
他的话题还得从他的老婆谈起。他的老婆是他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一起去了南方发展。因为亲家关系,他们两家人也就是双方的父母自然就走得近了起来。老婆那边是单亲家庭,丈母娘一个人,刘志远的母亲怀疑自己的丈夫与亲家母有不正当关系,疑心越来越重,甚至到最后两个老太婆大打出手。刘志远没办法,只好把他的父母接到了南方,母亲没过几天清净日子,却撒手归西了,临死前她手里攥着一张字条,虽然字数不多,字迹模糊,但刘志远认出的确是出自他父亲的手。“蓉,我跟她过不下去了……”寥寥数字,却藏着天大的秘密。刘志远小时候父母关系就不合,他们之间假如没有刘志远维系,早就散伙了。事实上,他的老婆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个秘密,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因此,刘志远在母亲死后,当即把字条吃掉了,仿佛别人一知道,就玷污了他母亲的灵魂。刘志远的父亲与丈母娘也不再见面,仿佛一见面,就玷污了他母亲的灵魂。直到最近,先是刘志远的父亲得了脑溢血,一直在特护病房昏迷不醒。没过多长时间,丈母娘在老家被车撞了,成了植物人。没办法,刘志远这阵子两头跑,一直在天上飞来飞去……
刘志远说,现在整天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头顶上的飞机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吵得脑袋直疼。看来他压力很大。我听他倾诉着,偶尔瞅瞅空荡荡的办公室。今天很奇怪,我和刘志远聊了这么长时间,老干部竟然没有一个找上门来,跟我聊聊发挥余热或是报销发票什么的,就像他们一起都住进了医院一样。
我对刘志远说,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如把你父亲和丈母娘接到一起,在一个病房。
刘志远听到我的话,欲言又止。
我说,到现在这地步,你还顾忌什么呢?
刘志远说,我不是顾忌,你的意思是这么做是希望有奇迹发生?
这我不敢保证,但起码也省得你跑来跑去了……
刘志远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我突然记起一首歌,开头是这样唱的:
虽然他们相爱,
但已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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