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叫宋秀英,住在鲅鱼村,丈夫过世早,孟船生又是单根独苗,为了儿子她含辛茹苦,熬寡终不再嫁。家中一应事务多半依仗哥哥宋金元。宋金元原来是个水手,又善木工,修船补网捕鱼捉蟹可谓样样精通,为人又乐善好施,在村里人缘极好,以后当了村中的会计。孟船生自幼跟随舅舅学手艺,舅甥俩感情笃深,舅舅也自然成为孟船生心目中钦佩的偶像。岛上发现金矿后,又是宋金元领着村中的年轻人凿石采金淘出了第一桶金子。当时国家的政策是有水快流,国家集体个人一齐上,宋金元凭着自己的经营头脑和过人的胆识,不到十年工夫,便成了闻名遐迩的采金大户,建起了拥有数亿元固定资产的巨轮集团。孟船生跟随舅舅在淘金大潮中磨砺,很快成了集团的副手,六年前舅舅在井下被突然崩塌的巨石砸死,噩耗传来,宋秀英痛不欲生,之后又患上了青光眼而失明。孟船生陪着老娘数度到北京、上海求医竟不能使她双眼复明。他曾多次想接母亲随他到镇上同住,可老太太故土难离,死也不肯离开鲅鱼村一步,孟船生只得遵从母命,把房子修葺一番,找了个小保姆侍奉,每隔一些时日就过来探看。
严鸽夫妇将汽车停在村外,随孟船生入村。村中这几年的景况大不一样,已经通了柏油路,用上了自来水,还建起了敬老院,据说这都是孟船生造福乡梓的结果。村中的老少见到孟船生回来,问候中都透着感激,夸赞船伢子和他舅舅一样是百不挑一的善人。
严鸽和玉堂走进了那所长着大皂角树的院门,推门时惊起了一群鸽子,扑扑棱棱飞起来,在院子天井中盘旋着,响起嗡嗡的鸽哨,不一会儿便飞得无影无踪。
老人听得鸽子的响动,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扶着一个干净水灵的小女孩,循着严鸽说话的方向,伸出额巍巍的手来摸。她终于抓住了对方细腻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从头发、额头到肩膀细细地摩挲了一遍,突然把严鸽揽在了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随着哭声,严鸽觉察到乳母那只手把自己越攥越紧,仿佛生怕自己再跑掉似的。老人原本红润的脸如今变得皱如橘皮,眼窝塌陷,泪水也几近干涸。严鸽不禁记起乳母当年那丰满壮硕的身体,她淘气的时候曾跨在她身上当马骑,为此还惹得父亲一记痛揍。想到这里,不禁也掉了泪。孟船生说:“老妈你这是怎么回事,全村人都夸你有福气,奶大了两个人物。鸽子姐轻易不回家,姑爷也回来了,你倒伤心落泪堵着门子哭起来啦。”乳母听了,掏出手帕擦泪,让大家进门入座。
房子内洁净简朴,家具陈设和严鸽小时候在这里生活时别无二致,仍是紫檀木的旧式家具,孟船生的家旧时曾是大户人家,家具是乳娘出嫁的陪送,“文革”破四旧时被付之一炬,这大概是以后重新购置的。与众不同的是,家具除坐垫外都包着一层软软的套子,这是细心的孟船生怕碰伤老太,让人精心缝制的。坐在八仙椅上的乳娘又开始用手摸着刘玉堂,但手指尖触动得很有节制,既显亲切又不失礼貌,嘴里不断说:“好,好,我真替鸽子的父母高兴啊,有你这姑爷,也是鸽子的福分,我也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可眼睛又看不见了。鸽子爹妈没看到,他们没有这个命啊!”说罢,泪水又从干瘪的眼角渗了出来。
孟船生说:“鸽子两口子回来本来是高兴的事,怎么老是哭啊,我今天特意带回了高级厨师,正在烹蒸煮炸,做顿可口的团圆饭,你多说些吉利话不行吗?”乳娘说:“你啥都不要叫厨子做,就让俺鸽子闺女吃苞米窝窝、高粱饼子蘸辣椒,对了,让人再弄两只乳鸽来,她和她爸爸都爱吃。”
严鸽听了,猛然想起一段往事:“文革”那年遍体鳞伤的父亲为躲避次日大规模的批斗,连夜被母亲秘密送到鲅鱼村,爱养鸽子的母亲临行时还不忘带了几只鸽子来,每天清晨由严鸽和船生把它们放飞觅食,晚上看着它们盘旋归巢。船生还特意领着严鸽赶海,捉来海蚯蚓喂它们。
有一次当它们又飞回来的时候,意外地还带回了几只野鸽子,乳娘一看,撒了些苞米把它们引进了窝,这样一来,养的鸽子就逐渐多了起来。父母和严鸽到了乳娘家,口粮成了大问题,乳娘说不用发愁,咱们有了粮袋子了。果然,每天的饭桌上都能摆上香喷喷的苞米窝窝和贴饼子。严鸽觉得很奇怪,因为村里分的口粮早就所剩无几了。她留心观察,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每天群鸽飞回来的时候,嗉囊里都吃得胀鼓鼓的,乳娘在院子里放了一碗清水,里边加了白矾,海边觅食喝不到淡水的鸽子们争先恐后地饮水,马上就反胃把粮食吐了出来,乳娘就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小东西口中的粮食一遍遍洗净,晒干了给全家吃。以后,鸽子肉也成了给父亲滋补身体的美味佳肴,每天都能美美地喝上一顿鸽子汤。
“鸽子妈爱喂鸽子,我也跟她学会了,这鸽子是吉祥鸟,救命鸟,人在难处时得过它的恩典,咱可不能忘了它们啊。”严鸽此时正帮助乳娘梳头,一边点着头,只听老太太又对孟船生说:“你陪姑爷到外屋坐坐,我们娘俩拉拉话。”老人起身把严鸽拽到里屋,还随手关了房门,室内有一股浓郁的印度檀香的味道,直刺进严鸽的鼻孔,严鸽循着香烟缭绕的地方看去,只见条几上放着两个牌位和遗像:一个年轻一些的是乳母的丈夫,早年去世,严鸽还依稀记得。还有一个年长些的正是孟船生的舅舅,小时候老是领着她和孟船生去玩,现在竟也作古了。遗像前精致的小铜香炉内,插着三炷香,淡蓝色的烟正丝丝缕缕飘然而上。
严鸽扶老人坐下,就势依偎在她的怀中,只听老人说:“鸽子,从小看大三岁至老,你算出息了,可偏偏又当了个公安局长。”说完这句话,老人神情竟有些凄楚。一直以为乳娘是喜极而泣的严鸽此时终于觉察出了异样,只觉得老人用手慢慢扶正了自己的脸,十分清晰地问道:
“有一天你兄弟犯了法,你会不会抓他,抓了以后能不能给他减罪呀?”
严鸽一时语塞,想了想说,“娘,你还记得吧,我俩小时候玩官兵捉强盗,他老是被我捉着,就说:‘骑大马、挎洋刀,问问警官饶不饶?’我就故意说,‘不饶不饶就不饶。’你在旁边说,‘能饶也不饶,鸽子替我多管教。’”
乳母摇头说:“那是你们小,玩游戏哩,我现在是跟你说正经话,你咋给我打哈哈呢?”
严鸽答道:“娘,你问的也不对嘛,船生现在是省里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事业这么红火,市里领导也很信任他,就说玉堂吧,做啥事都要把他带上,今天还帮助政府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呢。”乳母听了把脸沉了下来,半天没有做声,她的喉头里仿佛积郁着很多的话。
“鸽子,你变了,变得学会哄你乳娘了,净拣好听的话来骗我呀,我的眼虽看不清了,可这心里像明镜一样,这老话怎么讲,知子莫如母哇。”话未说完,眼泪又要流下来,严鸽慌忙接过老人手中的手绢帮助拭泪,发现这手绢竟然皱巴巴的,满是泪水的痕迹。只听乳母又在抽泣。
“我上辈子八成作了孽,上天就来惩罚我呀,真是要把我这心剜下来,再给一刀一刀往下切啊。你说这金子埋在山底下安安生生的,人也都好好的,怎么挖出这金子,啥都变了呢?好的成了坏的,亲的成了仇的,活的成了死的,富了倒比过去活得苦呢,唉!”乳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伤感地摇头。
“我熬寡三十多年,就是为了船生不受欺负,平平安安一辈子。现在虽说有了钱,可每日都过得心惊肉跳的。我老是做梦,梦见的事情都不吉利,天明醒了,不知道这梦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是怕船生会有这一天,鸽子,你可要好好管着他,不看我哺养你的分上,就冲你父母亲在天之灵的面子上,你也得答应我,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拉扯他一把……”老人抓住了严鸽的手,再也不肯放,就好像在危机四伏的惊涛骇浪中抓住了锚绳,苍老混浊的泪水流过面颊,滴落在严鸽的手背上。
“老妈,怎么又哭?”孟船生闯了进来,扫了一眼条几上的香案,过来搀扶母亲,“你怎么回事嘛,鸽子姐和玉堂姐夫到咱家,弄得哭哭啼啼的,本来是高兴事儿,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是治丧出殡呢,饭菜都上桌了,你老还得坐正席哩,要是再哭下去,这饭局不是全搅了吗?”船生说话间透着火气,颇有些反常。在严鸽眼里,船生是大孝子,对母亲向来言听计从,今天竟然如此出言不逊,实属意外。再看乳娘,强忍着满腹的酸楚,摸着条几的边沿,在舅舅的像前双手合十,施了一躬,而后扶着严鸽,颤巍巍来到了外屋的前庭。
前庭很大,周围全是花格式的玻璃窗,窗外的木架处有一个很大的鸽子笼舍。时近黄昏,归巢的鸽子正在里边叽叽咕咕地叫。这时桌上的饭菜已准备好,船生还特意摆上了酒,把老人扶上座。吃饭间,船生为逗老人高兴,讲起了自己和刘玉堂出国时闹的笑话,说到一家大饭店应邀出席晚餐,侍从把刘玉堂引到随从席,把自己奉为上宾。乳母问这是为什么,船生说,那天我走前边为刘市长开门,他谦让着非要自己开门,我就大摇大摆进去了。在外国门童的眼里人家是从行为和眼神判断主仆的。刘玉堂说,从眼神上他看出了你什么,孟船生答道,大概以为我是个海盗首领。两人都大笑起来,乳母的脸色却愈加难看起来。
这天晚上,在刘玉堂、孟船生赶往市内的时候,严鸽佯作感冒头痛,和乳母睡在了一起,待小保姆睡熟了,老太太跟她倾诉起满腹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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