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是在橡胶林里头看见穿黑衣的阿拉伯女人的,她看见那个高个子的黑影像一名怨女一样在林中游荡,而那些工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也许他们竟然没看见她。当时丽莎脑子里就出现这个念头:“文森特完蛋了。”
橡胶园的原始之力令丽莎害怕,她心里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她立刻打定主意回家。返回的路上她碰见了橄榄色皮肤的埃达。埃达被毒蛇咬了,正抱着渐渐肿起来的小腿在呻吟。姑娘的脸发红,似乎就要晕过去。丽莎刚要伸手去扶她,就被她挡开了。她的手劲特别大,差点将丽莎推倒在滚烫的泥地上。后来她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一瘸地离开了。丽莎深深地感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违反了此地的什么原则。什么原则呢?她凝视着那姑娘孤零零的背影,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则。
她从远处看见文森特朝马路上的吉普车走去。文森特衰老的体态让她吃了一惊,她差点就要喊出声了。但是车子发动了,一会儿就消失在酷热的气浪里头。昨天夜里的事情是如此的离奇、不可思议,并且,她只记得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断了。那些事似乎同文森特有关,又似乎没有关系,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当时天快黑了,司机布克从芭蕉林那边匆匆跑过来,要带她去附近一家餐馆。他说这里的餐馆和旅店很早就关门,得赶紧走。待他们赶到那家茅草屋顶的农家餐馆时,果然餐馆已经关门了。布克用力捶门,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才慢慢开了门,她听了三遍才听清布克的要求,于是将他们让进厅堂里面。丽莎刚一坐下就感到脚踝那里被什么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就变得晕晕乎乎的了。她似乎看见司机布克在昏暗的灯光下同那中年女人调情,然后这两个人又在她面前放了几碟食品。她吃得很多,只是说不出吃的是什么,觉得也许是羊腿之类的。她还喝了本地酒,一种很甜的酒。布克和那女的什么都不吃,只是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疑云重重。她想到手提包里头找钱包,但是钱包不见了。她低头看餐桌下面,看见了那条盘在桌子腿上头的蛇,于是惊叫了一声。布克和那女人若无其事地说着话,然后,仿佛是无意地问她,要不要到外面去欣赏夜景。她抱怨了几句自己被蛇咬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出了门。她连手提包都忘了拿,还是女人追上来还给她的。布克肯定是同那女人鬼混去了,刚才他们就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芭蕉林里头依然酷热,蚊子隔着长裙袭击她。她走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行了,她担心蚊子要把她体内的血都吸干。这时她偶然一抬头,看见了她梦想了好久的、绿色的天空,连月亮和银河都是绿的。她想,是不是毒蛇的汁液在体内使她的视觉发生了变化呢?然后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做姑娘时的小名,那人是一个女的,声音仿佛从高而又高的椰子树梢上传来。再后来她就发现自己迷路了,整整一夜,她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她绕湖走了一圈,还过了一个山包,她还在椰树林里转了好久,最后又来到了橡胶林。她虽然脑子里昏昏沉沉,不过一点都不感觉到累。她是被那些割胶的工人吵醒的。她睁眼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个黑衣女人的裙子,那条纱裙几乎是从她脸上扫过去的。她扶着橡胶树站起来后,脑子就清醒了。然而那女人走得太快了,一会儿就到了林子的边缘。
丽莎愣在原地。看见满天的红光,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文森特这只老狐狸。”她微笑着自言自语道。随即她便起了那个念头:“文森特完蛋了。他高兴自己完蛋。我可要享受生活。”她穿过橡胶林走到那个湖边,她将自己脱得光光的,欣赏了一回自己那不算太老的裸体,然后就扑进了水里。水的浮力特别大,微波好像在一下一下将她的身体往上托似的,她简直兴奋得要疯了,于是开始游蝶泳。这是最耗费体力的游法,她年轻的时候经常这样游。她跃出水面往前扑,很快就扑到了湖中心。她回过身来看岸上,看见有三个工人站在湖边抽烟。他们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她那一堆鲜艳的衣服所在的地方,但显然,这些人对她的裸体不在意,因为他们并不朝她看。
她往回游的时候,心里有一点忐忑不安,这些人会怎样面对她呢?
她上岸的时候弄出很大的响声,那三个人有点吃惊地朝她回过头来。丽莎挑衅似地叉着腰,让身体的前面向着太阳。可是他们并不走拢来,只是口里发出“啧啧”的赞美声。丽莎瞥了他们一眼,发现这三个人都是英俊的小伙子,即使是身着粗布工作服也能看出里面肌肉的起伏,像那些健美运动员似的。站了一会儿,丽莎感到难受,就弯下腰去捡自己的衣服。待她穿好衣服时,那三个人已经走远了。丽莎感到这是她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她还感到深深的悲哀,也许自己老了?但他们又为什么要称赞自己呢?
丽莎找不到答案,她滞留在农场里,就是为了得到那个答案。她欲火中烧,母兽一般在太阳下走来走去。就是在这时她见到了埃达。当时她那么想接近这个姑娘,可是她把她推开了。
阿丽站在台阶上瞭望,从昨天到现在,她已经看见丽莎从那片芭蕉林穿过去三次了。是她的司机告诉阿丽她是谁的。这个火红头发的女人显得很落魄,色彩鲜艳的衣裙上已布满了灰尘,脸上也弄得脏兮兮的。
“她留下来,她丈夫又走了。”里根干巴巴地说。
“这两个人一定是被心里的火烧得很痛,丢下家里的生意不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寻梦。”阿丽回应道。
“当然,他们不是忽发奇想跑来的。”
阿丽回头一看,里根已进去了。他在那里摆弄他的渔具。阿丽看见他那冷冰冰的眼球深处有火花在闪烁,于是在心里想,他已经醒来了,五十岁的男人,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他总是在昏睡中完成他的策划的。
“你要去钓鱼吗?”
“是啊。我昨天夜里钓了整整一夜。我是坐在窗台上将钓竿伸出去的,高空作业真可怕。”
“悬空的感觉总是那样。那么运输的问题怎样解决呢?”
“我已经不管这种事了。让它去乱套吧。其实,农场一开始不就是乱套的吗?”
里根站起来,将红色的钓竿高高地挂在墙壁的一个钩子上。阿丽想,他怎么会把钓竿漆成红色的呢?也许他成心想吓跑那些鱼吧。阿丽的眼神有点恍惚,她看见那根钓竿成了从墙上流下的一股血水。她慌乱地走开了。当她走到客厅时,看见司机马丁正从里根的卧室里溜出来,身上披着里根那件猎装。他总是偷里根的衣服穿,这差不多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马丁“咚咚咚”地跑下楼,挡开阿丽阻拦他的手臂,向外跑去。阿丽听见狗在凶猛地吼叫,也许它把马丁当作小偷或杀人犯了。阿丽想不通马丁为什么会有这种嗜好。她曾看见马丁穿了里根的黑色西装去一个草地野餐会,他在那里显得落落寡合,不仅仅没有里根的冷峻风度,就连他自己平时那点机灵活泼都消失了,他像个人形木偶一样在野餐会上晃来晃去,开着猥亵的玩笑,惹得人人都讨厌他。是不是他穿上里根的衣服,便认为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里根呢?
“里根先生的心思其实是很下流的。”一次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他的工人,怎么可以对主人的人品胡说八道。”
阿丽口里这么说,心里倒希望这个马丁提供一点什么信息。但是马丁不往下说了,他严肃地皱着眉头,做出一副考虑问题的模样。
当阿丽提醒里根有人拿走了他的外衣时,里根说他早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别人如何扮演我的角色,要不然我简直没法安排生活了。文森特先生倒是很会安排呢,你看他妻子表演得多么出色!”
他接连去了好几次湖边,每次都是坐一通夜。守林人总是在凌晨两点钟来同他聊天。守林人原来不是守林人,是这一带的一个“野人”,住在湖边自己搭的茅草棚里头。那时这里还没有农场。他的头发雪白,说话牙齿漏风。他一坐下来就说些厌世的话,说他已经活够了。也怪,当他“嗡嗡”地发声之际,就有小鱼儿来上钩了,一般可以钓满一桶。里根的目光越过那根红色的鱼竿落到湖对面那些黑黝黝的芦苇丛里,但是埃达一次都没出现过,她躲起来了。
“先前这个地方啊,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那些个女孩子,全都同梅花鹿混在一起分不清。她们一大群一大群从那边山里跑下来。到底是人还是鹿在那边窝棚里同我搞世纪大战?”
里根感到老头已经看穿了他。他希望他往下说,说到埃达,但他坚持只说上个世纪的事。
埃达是有意地踩到那条小蛇身上的,上星期她就被咬过一次了。以前她亲眼看见过一名外地的青年被蛇咬死,当时她多么害怕啊。渐渐地她就发现,农场里面的人并不怕蛇。住在她隔壁的米娜,小腿和手臂上总是伤痕累累的,却并不因此而休息一天。被蛇咬了之后,红一阵,肿一阵,然后就一点事也没有了。
埃达离开那个脏兮兮的、穿着艳俗长裙的女人之后,脚踝那里的疼痛就减轻了。她经过芭蕉林时,小木屋里的守林人在那边招呼她。埃达同这个老头子很熟,她随他进去了。
她坐在板凳上,将右腿伸出来给他看,他便弄了一些湿漉漉的茶叶替她敷在伤处。
“埃达已经渐渐地同蛇要好了啊。”他口齿不清地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乡,对吧?你和那、那什么里根先生,你们夜夜在那种地方交合,我全都看见了,那一回,你穿着黑衣钻进他家,同他鬼混了一星期,后来……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是一个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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