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披荆斩棘地穿过树林。没有别的词语能够形容我的步伐。干燥的枝条抽打着我,划过我的面颊和前额。某种温热的东西从我眉间溢出。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事物越发晃眼。最后,我终于出了树林,回到林间小道上,身体摇摇晃晃,像是置身于一片狂风暴雨下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的双腿机械地带动我前进,我就这么走着,也不知道是否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行。话说回来,正确的方向又是哪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朝我靠近。某个物体,或是某个人。我的双手痛苦地握紧,看不见手里握着什么,只知道它们宛如我身体的延伸——手机和斧头。这一刻,我和它们融为一体,使劲攥着它们,发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放下。
朝我靠近的野兽通身黝黑,还毛茸茸的。它动作迅速而敏捷。我停下脚步,心里觉得眼前这一幕也许不是真的。看到不存在的事物,或者说是无法看见真实存在的事物,这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是父亲那件事,那件从我记忆中“溜走”的事故。难道是我的记忆力出问题了吗?为什么我不能正确辨认眼里看到的事物?野兽靠得更近了,心无旁骛地朝我径直走来,我感觉手背被一个柔软而冰凉的物体触碰。原来是狗的鼻子。现实终于摘下了它伪装的面纱,我的目光刹那间明晰了起来。只不过不是朝外看,而是顾自内省。原来并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也不是现实的经历开始变得扭曲,而是我缺乏面对真相的勇气,不敢承认我父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不敢直面造就了我的人和事。
“我很抱歉。”我喃喃低语,眼里尽是泪水。
我似乎看见,那只狗退后一步,开始舔舐自己的鼻子。然后它长吠一声,并非愤怒,而是迷惑,召唤那个走在它后头的人。
“又见面了。”住在棕色别墅的那个老人朝我打招呼。
我的脑子里回响起亚历克斯的解释,说他如何与斯米拉离开小岛,又穿过树林。目光从脚边毛茸茸的狗转向那个老人,直盯着他看。
“外出遛狗时,你肯定看到他们两个了,”我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肯定见着他们了。”
我的样子似乎让他有些吃惊。他把狗召了回来。我感到一阵恶心,腹部紧接着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人往我的肠子捅了一刀。我痛得弯下腰来。我听见那男人说话,语气显得既关心,又疑心。我还来不及回答,又一阵剧痛来袭,害我差点就跪下了。我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胎儿。我不能失去腹中的胎儿。
我强迫自己站直身子,开始继续前行。但是那人挡在我的身前。他的身影模模糊糊,表情莫测,但是声音显得十分担心。有个东西落了下来,紧紧地按住我的肩头。是他的手吗?他是想阻止我吗?想把我留在这里?痛苦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给了我全新的力量。我瞬间火冒三丈。林间小路上响起了厉声尖叫,声音一直在附近的树林中萦绕回响。我的喉咙刺痛灼烧,这才发觉,原来是自己在尖叫。接着,那只手又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想让我原地镇定下来。而我却扬起斧头,向后一个趔趄,挣脱了出来。
风渐渐平息,周遭世界静止,只有那只狗可怜的吠叫声。那男人退到一边。不,不是退到一边,他转过身,离开了,甚至像是跑了起来,逃之夭夭。等他和他的狗跑远以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伸手并不是武力恫吓,而是出于自我防卫;并不是想把我困在原地,而是要和我保持距离。
我终于回到了小木屋。一路上,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肚子的绞痛虽然缓解了,但是疼痛又转移到了腰部。肌肉拉扯,又酸又疼,时而伴有刺痛。胸腔集聚着压力,让我难以呼吸。我蹒跚着往停在屋外的汽车走去,靠在了上面。汽车没有锁,我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眼里的微弱光线变成了炙热闪亮的光芒。如果要以这种状况驾车,我顶多只能开一百英尺,然后就会掉进路沟里。或者坠入山崖。
我应该往高速公路步行,拦下一辆途经马尔哈姆的巴士,学亚历克斯和斯米拉。我擦了擦前额,犹自不敢相信刚才得知的一切。我慢慢地看向小木屋。我在心里把旅行箱、衣物和化妆品默默清点了一遍。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所有我要带走的东西,光去想这些,就让我费力劳心。现在,我实在筋疲力尽,甚至连下车能去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毫无力气。身体里又是一阵眩晕,世界又开始扭曲变形。我永远也应付不来。
我的东西不得不留在这里,没有别的选择。但是那只猫,我当时至少应该找回来,带在身边……那个用树枝做成的小十字架打断了我的思绪,还有那个粉红色的项圈。我能感受到那个黑头发女孩向我坦白时,我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和震撼。恍惚间记起,提里斯不会在小木屋里等我了,它永远都回不来了。必须有人告诉斯米拉。斯米拉,这个浑身散发着苹果和香草气味的女孩,喜欢公主和芭比娃娃。斯米拉,喜爱她父亲胜过一切。
我的脸伏在方向盘上,按响了喇叭,传来“哔”的一声长响,单调的声音里透露着无限的伤感。如果声音要有含义,那么必须要有声音的发出者和接收者,可我是唯一一个在场聆听的人。没有情境,声音就失去了含义,没有任何意义。就如同我,还有我的人生一样。
我的思绪回到最后那个夜晚,回想起斯米拉和亚历克斯手牵着手,走到码头时的情形。当初心里的醋意和渴望依旧与我如影随形。几年以后,我会不会也有这个福气,能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出现在我身旁,用温暖的手牵着我,一路兴高采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是我在自欺欺人?或是放任自己,让这份渴望亲近的欲望给冲昏了头脑?我的这种潜质与生俱来。我的孩子也会继承这份潜质。这会让一切笼上阴云吗?这会让一切毁于一旦吗?哦,妈妈,告诉我这到底值不值得。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就在这一刻,母亲打电话过来。我盯着副驾驶座,我刚刚把手机连同斧头丢在了上面。妈妈?妈妈!上一次通话,我兀自挂断了。大概有两天时间,我都没有接她打来的电话。二十多年来,也没有和她说过真心话。我的太阳穴发疼,心里全是我和亚历克斯在一起时幻想的一切,以及所有没有得到的承诺。我拿起屏幕在闪烁的手机,二话不说就接听了。
“我再也不想孤独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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