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老大人不是一个什么好人。
这个沈怀楠知晓。不仅他知道,满京都稍微懂点的人都知晓。
他要是好人,就活不到现在了。从来朝堂之上,如同澹台老大人这般去做一把刀的,便没有心软和心慈一说。
不然得罪那么多人,他哪里还有活路?
他不死,那死的就是别人。
要活下来,就要踩着别人的尸体上去。
——澹台老大人让他自己去体悟,他体悟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所以,那些折子上面的大人们都身亡于当年,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在那一刻,他后背发凉,甚至有些退却。
身往高处,掉下来便摔得更狠,死得更惨,多年之后不留名,又或者是一身污名。在那一瞬间,沈怀楠觉得自己也应该逃不出死之一字。
他怔怔坐着,澹台思正倒是满意他的悟性。这种年岁的少年郎能有如此悟性的不多了,朝堂艰险,世人只看见高官厚禄,但却难看见层层白骨。
既然他能悟,澹台思正便也愿意多说几句。
他将一本折子放在桌面上,在屋子里面踱步,一边慢慢走,一边道:“一旦入了朝堂,便有党派之争,想要做一个清流,便先要有一番家世,或者安于一隅,不涉及朝政之事。”
“想要全身而退,却是难得。”
沈怀楠:“那当年您能全身而退——”
澹台思正截断他的话,“全身而退?”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摸着胡子感慨,“高居庙宇,如何能得一个全字。”
他走了几步,缓慢却又带着一股幽幽的意境,然后立在了窗户边,慢吞吞道:“——人说,忠孝两难全,我自幼一人,倒是没有经历过忠孝两难全的时候,但是这么多年走来,我也知晓一些别的滋味。”
“君臣不尽相知,兄弟反目成仇,师徒恩断义绝,同僚自相残杀,好友疏离疏心,最后你发现,你什么也没有,没有成什么大业,不过是活着罢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说的极为缓慢,但是沈怀楠却听得心神共振,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在这几句话里面,好像看见自己的将来。
身边的人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在黑夜里,穿着官服,踩着官靴,一人步行于寒冬飘雪之时。
虽位高权重,但也极为孤独。
澹台思正见他愣在当地,眉头越锁越深,便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头上轻轻拍了拍,“回神——”
沈怀楠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怔怔问,“所以,老大人这一生,也算不得全么?”
澹台思正就笑着道了一句:“天地本不全,经卷残缺也应不全之理,非人力所能为也。1”
沈怀楠起来躬身行礼,“学生受教了。”
澹台思正嗯了一声,指了指笔墨纸砚,“写吧,时辰不早了。”
沈怀楠就坐在那里,敛了眉目,替澹台老大人记录当年的案子。
死了好几个人的事情,应该也算是大案,但其实写起来也没有多少字。简简单单的只陈述了几句话:长昌二十三年,太子遭礼部侍郎亭梅领头诬陷,责令太子强夺臣妻。陛下查明因果,还太子清白,诛杀亭梅等人。
沈怀楠写完,沉默片刻,等墨迹干了,问道:“老大人,这事情……学生知晓,能成吗?”
澹台思正:“自然是成的。”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直言道:“我见你眼里有青云,便送你一把风。你要是能领悟了,便能扶摇直上,要是领悟不了,也不亏。”
他把茶杯放下,“左右,我也是闲着无聊罢了。”
沈怀楠倒是没有想太多,齐泰之前就说过,澹台老大人是要收一个弟子的,后面不知道为何没有收,但是如今见了他有教导之心,也是情理之中。
——倒不是沈怀楠瞎猜,他最近因邵衣成了澹台老夫人的弟子,比之前更加关注澹台家的事情,便自然听说了更多澹台老大人的事情。
两人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也许澹台老大人从他的身上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又或者从他和邵衣的身上看见了当年两位老人家年轻的模样,这些都可能是他有兴趣教导他的缘由。
毕竟,听澹台老大人刚刚说的,他这一生难得一个全字,兄弟,师徒,君臣,同僚……皆有遗憾,但唯独有一样,他是一直拥有的。
他把案纸拿起来,恭恭敬敬的递给澹台思正,然后道:“上天垂帘,纵然其他事皆有遗憾,事事意难平,但夫妻情谊,从少年到白头,却是从来没有过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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