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简家在檀州的鹞子集经营酒馆已经九代,换言之,可以一直追溯到高祖父的高祖父徐放。
当年徐放横行乡里,不能见容于亲族,遂只身一人从江南跑到朔方讨生活,这种大胆果敢的性格没有在传承中弱化,反而因为与当地胡女的结合变得更加强悍。徐简如今还传着祖先的姓,视自己为汉人,不过单看外形和气质,他跟北方的胡族已经没有差别。
这里本是汉人防备胡族入侵中原的要紧之地,后唐时被石敬瑭割给了辽国。宋立国以后,一直渴望收回这燕云十六州之地,却始终不可得。
辽国覆亡之际,燕云一带被女真人攻占。宋国不甘心,用大量银绢从金国手中换回了燕京及檀、涿、易、顺、景、蓟六州。孰料金国两年后便背盟弃约,兴兵攻宋,檀、蓟等州随即沦陷。
虽说富庶平安的盛世一直没有降临这片土地,但只要世间还有行旅,人心还有烦忧,徐氏酒馆的生意便能凑合下去。
这日天气晴和,阳光穿过徐氏酒馆的阔门大窗,照着杉木清漆的方桌条凳及店内唯一的客人。
表情严肃、身材魁伟的萧铁骊,有一种在征战中锻造出的独特气质,不怒而威,生人勿近。徐简看出了这一点,虽然他一贯好客且健谈,这次却没有与之攀谈的念头。
“管他杀过多少人,过客罢了,不用理会。”徐简想着,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乳粥上,尝了一口,觉得冷热合适,便从柜台后的摇篮里抱出八个月大的儿子,一勺接一勺地喂他。
徐简的拦腰一抱弄得孩子很不舒服,热腾腾的乳粥对孩子娇嫩的口腔来说,仍嫌太烫。可怜小孩儿不会说话,拼命挣扎,哭得小脸发青,声音嘶哑。
徐简手足无措地搂紧儿子,想到妻子在家时,自己不曾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过,她与人私奔还不到三天,爷儿俩就闹得这样凄惶狼狈,不禁悲从中来。
萧铁骊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大步走近柜台:“店家,松一松手,孩子要喘不过气了。”
徐简怀疑地瞥他一眼,不相信这危险的男人懂得照顾孩子,事实却让徐简瞠目结舌。
萧铁骊果断地接过孩子,一手托腰臀,一手扶肩颈,让孩子侧着头把噎在喉咙里的乳粥吐干净。他抱着孩子在店中来回踱步,低声哼起哄孩子的童谣:“一垄一垄焰尾花,一程一程向天涯,我的小妹妹啊,咿咿呀呀说话了,啪嗒啪嗒走路了,呼啦呼啦长大了,哎哟哟,羞羞答答嫁人了……”
他歇了歇,复唱道:“臻蓬蓬,臻蓬蓬,阿爹放鹰,阿兄牵犬,哨鹿猎雁,祭我祖先。臻蓬蓬,臻蓬蓬,阿爹煅刀,阿兄磨箭,放马青川,卫我家园……”
萧铁骊与徐简交谈时说的是纯熟的汉话,哼的歌却是地道的契丹童谣,倒令徐简拿不准他是何方人氏了。
孩子靠在萧铁骊左胸,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低沉的歌声,逐渐安静下来。萧铁骊深黑的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坐下来喂孩子喝粥。他每舀一勺粥,都先晾一晾,等温温的再喂。小孩儿枕着他的臂弯,乖顺地一口口啜着。
徐简佩服得五体投地,趴在柜上认真观摩萧铁骊的一举一动。
小街尽头忽然响起杂沓的马蹄声。片刻后,二十余骑停在徐氏酒馆的门口,当先一人道:“好!就是这儿了。”
徐简听来人说的是女真话,暗暗皱眉,面上却不敢怠慢,赶紧迎出去。这客人说话的声音清脆尖利,他只当是个少年,谁知是个老者,全身裹在深紫色的连帽披风里,露出苍白瘦削的面颊。
老者并不拿正眼看徐简,挟一股阴湿腥甜的气息,旁若无人地进了店堂。余者皆为佩刀负弩的劲装骑士,鱼贯而入,散坐在老者周围,惟一位首领气派的白衫青年与这老者同桌。
徐简叹了口气,唤出因客人稀少而躲在后院闲聊的伙计们牵马入厩、整治酒菜。他不指望能收到钱,只盼这帮大爷吃完走人,不给自己找事儿就谢天谢地了。
孰料结账时白衫青年出手大方,远不止一顿饭钱。徐简清楚这钱不是好拿的,正要推辞,青年已道:“我看后院宽阔,屋舍甚多,想必你这酒馆也充旅店,我们打算在这儿歇个三五日,掌柜去安排一下吧。”
徐简虽不情愿,也只能让这拨女真人住下。让他诧异的是,先前帮他照看儿子的客人也住了下来。那客人行色匆匆,马不离鞍,人不离刀,原是吃完饭就要上路的。
萧铁骊握着尚雪的刀柄,缓缓拔出一半,锋利的刃迎着油灯,映得窗纸上一片清彻雪光。
他想起小小眼睛、蒜头鼻子的来苏儿,一路殷勤照拂,一片赤诚仰慕,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这少年亡于徒单野之手,甚至没法儿动一动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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