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文兴奋地告诉她:“白蚁。”他想起了白蚁曾是我们祖先的主食,也可能是人类未来的佳肴。它高蛋白低胆固醇,特别是蚁后的丰满胴|体,更是营养富足。他还想起了小时候在院子里和兄弟姐妹们玩蹴鞠时踢来踢去的穿山甲。
代文在院子里养了两只穿山甲,蚁患刚刚去除,就听到了抬打被划为“黑五类”的消息。
谭永兵正在猪场为培养象猪作不懈努力,妹妹开学时也无暇分身。抬打受托送谭琴到关王庙中学去报名时,校长亲自帮谭琴办好了入学手续,还邀请抬打到教师食堂会餐。他始终默认着他人的误会,然而这是他最后一次享受一把手的待遇。饭后,校长把他送到校门口时,公社的两名干部正在那儿候着他。他被直接带到群众大会的前台上,和李仙宝站一排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禾机当场宣布抬打是公然投敌的叛徒时,有一个人立即上前把一顶报纸糊的高帽子扣到他头上,接着把一块写有“叛徒”两个大字的纸板挂在他胸前,还把他的头用力摁下去不准他东张西望。这一切来得太快,抬打来不及悲伤,一直捱到傍晚批斗会煞尾,愤怒和混乱的群众全都散去时,他才愤懑地意识到自己的冤屈就算跳进恒河也洗不清了。
这天晚上,抬打在公社的一间办公室里跟审问他的工作人员据理力争,后果是被认定为“认罪态度极端恶劣”。彼时,禾机却在相距不远的另一间屋内被下午前来观摩批斗会的一位上级领导的玩笑话搅得心神不安。那领导说:“你们兄弟俩可真像啊,几乎是双人一面。”
这话就像一根鱼刺卡在他喉咙深处,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因此,当手下人前来请示如何压一压叛徒那死不认错的嚣张气焰时,他不耐烦地说:“你们看着办吧,我不想见到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第二天,抬打无精打采回到家时,代文老远就看见他的右侧脸上居然文了“叛徒”二字,字迹约一寸见方、墨黑清晰。
虽然禾机严厉地处分了两位动手文字的干部,仍未能平息代文心中的怒火。这些年来,他已经在与世无争的宁静中触摸到了生活的真谛,他承欢于父母膝前,体验着平常的人伦温暖。他不曾遁世,虽身居穷乡僻壤,却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一次,他算是彻底见识了现实的惨无人道,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放弃权力或许是个愚蠢的错误决定。
他扣问自己的灵魂:“难道我们打下天下来就是为了让这帮浑小子胡搞吗?”
革命生涯中的狂喜与伤悲仍历历在目,他却深受一种战果被人窃取的懊恼折磨着,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似乎在跑动。
“不!”他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斗志,“哪怕重上井冈山也不能任由这帮毫无信仰的风雨政客继续兴风作浪为害乡里了。”
几天后,他带上简单的行李以看病为由上省城去了。
抬打觉得无脸见人,一直沉默寡言,郁郁想死。李秀安慰他说:“我外婆那辈人都是文面人,她们不把脸弄花还嫁不出去呢,这没什么丢人的,不管你面子上是什么,兴安人都相信你是战斗英雄。”
她还说了一大堆,说这世上奇形怪状的人多着呢,他们有的胖得像猪,有的瘦得似猴,还有的丑得如蛤蟆,矮得跟蘑菇似的,却都自以为是地活着。不管奶奶怎么说,抬打感觉自己的脸皮已经被彻底撕破了,心中的理想和原则也被一股脑摧毁了。他从此离群索居,完全被别人的白眼、唾沫和流言蜚语禁锢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人们只能在正常人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和时间里偶尔瞄见他的踪影。因为他的作息规律与月亮相同,跟人类相反。
在兴安方言里,抬打叫起来好像是挨打,禾机听着就是和气。李秀因此认定了就是名字在作祟,跟谭世林埋怨说这都是知识惹的祸,她怪代超不该咬文嚼字最终使名字成了命运的谶语。
一天夜里,李秀和吴芙在厨房烤烧酒,抬打循着酒香走进来一声不吭地舀酒喝。李秀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她抓住机会安慰孙子说:“孩子,想开点,这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你爸长了后眼,当初把禾机那名给你,那如今在公社吃国家粮当书记的就是你禾机了。如果他是抬打,那当年当兵如今挨打的就是他抬打了啊!”
没想到抬打也认同奶奶的看法,他淡淡地回答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他有点醉了,便又怀念起在误会中当干部的那些日子里的荣光。
禾机得知抬打被文了“叛徒”二字后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心想从此人们再也不会把干部和老百姓混为一谈了,也不可能再发生把叛徒当干部或是把干部当叛徒诸如此类的有损干部形象的乌龙事件了。但这种轻松还不到一天就变成了刺骨的寒冷。一连好几宿,他眼皮一搭就会进入同一个恶梦,那梦境像涂抹了鲸油脂的索道,使他身不由己地滑落到金财外公的一个警世喻人的恐怖故事里。他见到满脸胡碴的阎王爷用坚冰把自己封冻着跪在一块钉板上,被钉子刺破的膝盖上挂着铁耙似的血溜溜,胸前还佩一木牌,上书“罚跪100年”。伴跪者除了陌生的汉奸、叛徒和纵火犯竟然还有风水先生和飞黄腾达的知名政客,他们全都挂着标示年限不等的牌子。禾机无法动弹,便用余光左顾右盼,但没能搜寻到自以为最有可能在这里陪伴自己的代群叔和抬打兄的身影。于是,就在冰凉的惶恐中,他眼睁睁地滑入另一个恶梦,梦见自己走投无路时突然一脚踏空坠入一个四周湿滑、爬满了鼻涕虫的无底黑洞,幸亏总能在触底摔成肉饼前惊醒。
他再也不敢回屋上床,宁愿整夜像个梦游者在关王庙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以便逃避梦中的刑罚和梦中梦里的坠落。在禾机失眠的日子里,抬打已彻底放弃光明的人生,也过起了禾机那样的黑白颠倒的生活。他自主选择黑夜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躲开世俗的眼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都把他当成污辱的对象和戏弄的玩偶。从谭牛牯碍于代文的情面安排抬打晚上给社员登记工分并看守仓库的那时起,他便从白天彻底消失了。
那些寒冷的冬夜里,抬打双手摸黑,假装自己是瞎子跌跌撞撞地在村中随处闲逛。就如同“勤劳勇敢”,“在黑暗中的超强生存能力”也是兴安人的天赋。没多久,抬打便行动自如,他用夜色中捕捉到的微乎其微的光感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发现夜晚并不是白昼的阴影,它是夜行动物和兴安男人的天堂。在这个没有光彩的世界里,抬打看不到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遇到夜游者就用声音辨识对方,然后像不期而遇的老友相互寒暄,轻松自如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一天半夜,抬打出于好奇,轻轻敲了两下李子梅的窗户。他心中没有任何邪念,只想证实一些历史传闻的真实性。不成想,那扇老旧的大门随着一阵含糊不清的响动过后哆哆嗦嗦开了。老奶奶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她年轻时接待无数如烟的过客那样,把他让进屋,生起炭火温暖他的身心,舀来曼陀罗花酿的米酒使他陶醉,煨红薯给他打夜伙。但抬打已万念俱灰,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不再为吸口氧而只想出口气。他把头埋进老奶奶沟壑纵横、缀满了枯藤蔫瓜的怀中哭诉内心的冤屈和痛苦,他汩汩的泪水从她胸口往下挂,漫过肚脐淹没了破败不堪的脐下风景。她成了他唯一的听众,她太了解兴安村的男人了,他的许多长辈和先祖都在她怀里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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