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解放的当天,谭世林便高兴地摘下生殖墙上的两面牌收进了柴房。心想国民党已经被打败,新中国里这牌子指定是张无用的废牌了。他没劈开它当柴火烧掉完全是因为心血来潮地想到将来给孩子们讲述孪生将军的故事时或许可以用来作个见证。他好奇地想:真不知道那个儿子到台湾后还会喊些什么口号,刷些什么标语?
此时,代武刚刚踏上台湾岛,他匆匆打量了一眼,顿感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日本鬼子强暴后又被迫嫁给了施暴者似的,但见满街日文招牌林立,百姓家中飘出来的全是娇嗲嗲的日语歌曲。许多年轻的台湾人已忘了自己的母语,他们趿着日本木屐,在祠堂里焚香烧纸,用流利的日语向祖先祷告台湾光复的喜讯。可怜的老祖宗听着不肖子孙的一派胡言无动于衷,像不认识似的用狐疑、冷漠的眼光审视他们,就如同他们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穿草鞋、戴斗笠,用草绳捆着简便行装挂在枪把上蜂拥上岛的陌生同胞一样。
陈谷君在一栋临时搭建的木栅屋里接待了代武和谭菜,两个女人像孩子似的欣喜不已,用兴安土话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代武好不容易活着见到了自己最想见到的女人却没有团圆的感觉,他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郁郁不能开怀。整整过了一年,生活逐渐安定下来之后他才逐渐省悟到这种郁闷源自一个军人的痛彻肺腑的失败感。因为在远离战争的和平环境里,他成了一无所用的废物。当初上岸时,他的部队一下船就按人枪分离的规定缴了械。从此,他在军部挂个虚职,赋闲在家,只是偶尔去机关开开会听听上级指示。开头几次他还郑重其事地投入,后来发现,自己每一次认认真真做的会议笔录都是上一次的重抄,便只好付之阙如了。
这样的平静日子又过了半年就结束了。半夜里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急切得有失礼貌。代武夫妇起身时,隔壁的谭菜也被吵醒了。代武猛地拉开门,一个披着雨衣的男子闪进客厅,不仅是代武身后的陈谷君,就连从睡房探出头来的谭菜也惊呆了。代武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李久贵当年所在连队的连长,虽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他表情严肃,疲惫不堪却机警敏捷,雨衣下是一身破旧的戎装,身上还配挂着手枪,看得出刚从火线上下来。问题是早在三年前,他及他的全连官兵就在一次争夺战中阵亡了。代武曾亲自签发了他们的烈士证书,连同相应的抚恤金一并寄给了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感受光荣并得到安慰。可如今他及他手下的一百多人竟死而复生,转辗一千多公里,在共*军的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并劫持一艘渔船来投奔自己的部队。他们以为自己将得到英雄般的欢迎,但海岸守军却以入境管制为由拒绝他们上岸。还威胁说要用大炮击沉他们的座船。如今他们已面临断粮和进退无路的绝境,连长冒死偷渡上岸,前来求救。
为安全起见,代武吩咐这位连长随即返回船上去安抚部下的情绪并等待消息。代武相信自己部下的忠诚,他将不遗余力地营救他们,但他也预判这是一次无望的行动,比与解放军决战更缺少胜算。因为他很清楚在当局眼中这些迟到者身上已经打上了被敌人策反成为特务的嫌疑烙印,在如此敏感的动荡时期除了他谁也不会因为个人的信任而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代武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煎熬,谭菜却喜出望外。上岛后,她的足迹遍及台湾各地,这一次是她探听到的与李久贵最近的消息。她仿佛感知到了李久贵正在离自己咫尺之遥的渔船上忍受着饥饿和绝望的折磨。谭菜见哥哥早出晚归四处活动,总觉得说不定哪天他会带回好消息,但哥哥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因为他带回家的只是一沓沓证明李久贵那个连队全部阵亡的各种材料,白纸黑字的不容置疑。
“真是活见鬼了,”代武在饭桌上牢骚满腹地埋怨道,“难道他们真是死不瞑目的不散阴魂吗?”
第四天晚上,天气预报中的台风如期而至,闪电像一根根光亮刺眼的皮鞭不断地抽打苍穹,怒啸的狂风裹挟着雷雨在窗外肆虐。代武痛心地想到了自己几天来那无谓的奔波只是做做样子。其实,翘首等待的正是这个无情的夜晚。他为自己的无耻和失德而痛苦不堪,到了次日上午,只是在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中听到有一艘形迹可疑的渔船在离基隆港以北两海里处沉没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才渐渐平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如果没有听到谭菜的哭声,他甚至认为那或许是军人最自然的归宿,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烈士,而烈士就应该耐得住死亡的寂寞。不过,他从此落下一个怪毛病,听不得叩门声,无论白昼,最轻柔的敲门声也会使他神经质似的心惊肉跳。后来,在陈谷君坚持不懈的游说下,所有亲朋挚友或其他访客进门前都高喊报告,这种令人敬佩的军人风范为代武赢得了不少声誉。为消解谭菜那毫无根据的悲伤,代武认真地向她保证李久贵绝对不在那艘沉船上,因为:“他已经跟随李宗仁逃到美国去了!”
至于具体地址嘛,代武也不含糊,立即胡诌了一个在英文百科全书上也查不到的地名。他相信这个新的谎言能无限期地延续妹妹的阴阳恋,而且他认为这样做总比直接告诉她阎王爷的地址要好得多。
一周之后,谭菜再一次不辞而别,继续她无望的追寻。她怀揣着那个子虚乌有的英文地址,登上了一架飞往美国的航班。陈谷君急得哭了,逼丈夫发动老乡和旧部帮忙寻找,最后在航空公司查到谭菜的下落。她愁眉苦脸地埋怨丈夫说:“她连一句洋话都不会说,出了差错,我看你到时回家后,如何向父母交待。”
代武安慰妻子说:“你放心,能在中国生存下来的华夏儿女,不管跑到世界的哪个旯旮都会安然无虞。”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不过,对自己的生育力,他则彻底失去了信心。当初幻想把谭氏种子撒播到世界各地的计划已经破产,如今就连生个一子半女来传承香火的愿望都似乎难以企及。在天南地北的征战途中,在众多女人身上历经了无数次的徒劳之后,他已得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兴安男人的种子无法在老虎山脚下以外的任何土地里发芽生根,更莫想开花结果了。这不仅仅是水土不服那么简单,而是他们血脉里的基因必须要有虎坦茶、佛井水、桂树上的蜂蜜、金财外公的故事以及当面山上的粘土才能存活。
代武曾试着跟陈谷君说明此理,但她说什么也不愿把丈夫的理论当真。后来代武也懒得跟她解释和争吵了,随着年岁的增加,他的性情和谭世林一样慢慢变得和顺。虽然俗务也不少,他却尽量减少应酬,把仅剩的有限精力小心地攒起来带回家,耐心地应承妻子,让她生活在快乐和希望之中。但他心里明白,这全是些徒劳无功的机械运动,除了健身和娱乐,不会有任何别的收获。此后,经年累月的劳作不过是更进一步印证了他对家族血脉的认知。
如今,他最急迫的心思就是如何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尽早重返故里去繁衍生息,否则就注定要绝子绝孙了。因此,一听到当局打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口号时,代武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高声地呼喊应和,叫得比谁都起劲。一些清醒的同侪对其近似阿谀的政治热情颇有微词,殊不知这一切都源自兴安男人对子孙满堂的繁殖本能的渴望。
代武跃跃欲试,对反攻的战争寄予了人生的全部希望,甚至比当局走得更急。他曾经给总统致信,言辞激奋,建议趁热打铁与美国协调把反攻的计划提前到与朝鲜战争同步进行。但是,他得到的唯一回复是有关部门在城郊的山脚下给他找到了一栋僻静的带前庭后院的双层民房。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啊!”代武搬到新居后仍掩饰不住失望的心情。而陈谷君却为这个意外的奖赏兴奋得好几宿没合眼。她忙前忙后,把前院打理得素净高雅,后院里的空地则种上了各色花草藤蔓,她的勤快和坚韧让代武见到了母亲的身影。没过多少时日,原本萧瑟荒芜的院落就被她莳弄得花枝招展、鲜艳欲滴了,比皇家庭院还美。但代武始终找不到家的感觉,他更习惯与邻里分享食物和亲情的山村生活。陈谷君很体谅丈夫的失落感,也清楚丈夫与山川的关系,她理解他对故土的依恋和对先祖的尊崇,她劝他爬到屋后的山顶上去散散心。代武瞄了一眼那海拨两三百米的山峦,就如同偷窥到一位不幸女人的微不足道的樱桃小乳那般忍俊不禁。他记忆中的老虎山高耸入云,脚在人间峰在天上,登顶者可抬头撞月,能伸手抓云,那是何等的雄伟何等的嵚崟啊。相形之下,这屋后的一爿土堆在他看来,充其量只是一颗颗不堪践踏的小泥丸。
当陈谷君张罗着给卧室贴上石榴红墙纸,又买来了一套二手的棕色真皮沙发时,代武有些坐不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筑巢是女人的天性,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们很快就要打回大陆了。”所以他恳求妻子终止蚂蚁搬家式的连锁购置行为,以免用不了多久就扔掉了可惜。六个月后,陈谷君不得不钦佩丈夫的政治眼光,因为当局不仅加紧了备战,而且已经提前完成了大陆的土改工作。虽然,这种隔海分田的把戏就如同凭空瓜分月球的土地,纯属意淫。但代武和其他军人一样,在收到《战士授田证》的那一刻,心中油然生起一种中国人最古老的喜悦。官兵们纷纷举着数额不等的田地奔走相告,为自己成了未来的地主而相互道贺。代武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李仙宝作为关王庙最大的地主正在接受批斗,每逢赶集日都要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示众。不过,如今押解他的不是代群而是一群年轻气盛的陌生干部。他已经彻底绝望,从此成了关王庙境内唯一不热爱国土的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大义灭亲
代群被执行枪决的前夜,代文带了些酒菜到学校的临时监舍去探望他。他一看就急了,忙问:“这是永别酒、长休饭吗?”
代文叫警卫员给弟弟打开镣烤,他不动声色地说:“是庆功酒,团圆饭。”
代群犹疑不定地落座,却不肯动筷子,愤愤不平地说:“我干过的事情你就没干过吗,凭什么你是英雄,我就该死?”
代文眼含热泪望着这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弟弟,他看见一个年满四岁仍赖在母亲怀中跟妹妹争抢乳|头吸奶的顽童,他穿着脏兮兮的开裆裤成天在自源岩上捣蛋。长大些做了和尚,而后当了逃兵,沦为赌徒,陆续成了共产党员、国民党员、抗日英雄、土匪。代文无法想象这些毫不相干的角色如何集于一身。有人曾跟他说代群是一个玩命的冒险分子,他却坚持认为代群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终其一生都在勇敢地与变化莫测的命运周旋。
多年前的成人礼上,当代群对着生殖墙上的巨大男根磕头作揖时,他心中唯一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个荷锄弄地、荫妻教子的贤夫良父。但这个卑微的理想却是如此遥远,遥远到几乎不可能实现。在他积极的人生征程中,他被财富、女色及权力所诱惑,一次又一次误入歧途,几乎走到了理想的反面却浑然不知。
代文回过神来,痛心地骂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死到临头的人并不服气,他恬不知耻地搬出了劫富济贫的道德依据——《周易》中的“君子以裒多益寡”,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代文火了,大声怒斥:“替天行盗?不,你是大逆不道。”末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不让兄弟间的永诀变成一轮口角,于是放低声调,以温和的口吻说道:“基于裒多益寡的平均主义那可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精髓啊!别扯了,我们兄弟一场,还是喝杯和顺酒吧。”
代群称自己咽不下,向代文讨要烟抽。代文一摸荷包,发觉烟袋忘了拿了,他不忍心让兄弟失望,便改口说:“吸烟有害健康,我劝你还是戒了吧。”
听了这话,代群似乎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随后胃口大开,与代文开怀畅饮,还一同回忆了儿时的许多趣事。酒足饭饱后,他兴致很好,拉住代文不让走,非得陪他下盘棋。他还越俎代庖地指挥代文的警卫员去找谭世林,把放在谭吉先生书房里的那个木盒子棋盘拿来了。
一开盘,兄弟俩就现出各自原有的风格,代文纵横捭阖,只求精彩,不计输赢。而代群正好相反,因急于取胜,还不到中盘便发起了猛烈攻势。代文忘了应酬的初衷,不知不觉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先是假装乱了阵脚,放出重重破绽以诱敌深入。代群为一时的得利喜上眉梢,揶揄道:“武哥,你打仗还行,这棋艺可不咋的啊!”话没落音,代文瞅准时机,给了弟弟致命的最后一击。代群愣了一下,还是年少时的那副德性,一点没变。他死不接受失败的结局,若无其事地捡起代文将军的棋子放回原位,嘴里直咕噜:“哦,你还能来这么一着啊。我看漏眼了,退一步,就退一步吧。”
“落地生根,你没棋啦!”代文态度坚定,就跟几十年前拒绝代群悔棋时一个样。
但是,代群不为所动,他难以割舍即将到手的胜利,总以为大势还可逆转。只见他嘻皮笑脸地示意代文继续,说:“亲兄弟,就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代文却无心恋战,起身告辞。代群一瞬间跌进了冰窟窿,气急败坏地大叫:“不就是一步之差嘛?你什么风度,一个大将军还悔不起一步棋吗?”
代文吩咐警卫员给代群重新戴上镣铐并把棋具收拾了带走,回过头告诫他:“你就认输吧,就算让你悔到头,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何以见得?”代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为棋艺的不精而沮丧,只是这一切印证了一个久闻的传言,即这位名叫代武的将军其实是代文,尽管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棋路是错的,不讲原则地追逐利益和胜利,除了失败还会有别的结果吗?”代文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其实,到中盘时你就该弃子投降,后面的——”
“以前我不信,现在我能肯定你不是武哥,你是文哥。”代群打断了代文的说教,他感觉脊背发麻,因为这一发现意味着他最后的一线生机破灭了。
代文并不惊讶,只是好奇地问道:“你认为有什么区别吗,政策和法律是死的。”
“不!”代群泪流满面地哽咽道:“如果你是武哥,那就能轻易地想出一百个为我开脱罪责的办法来,使我们可怜的父母在弥留之即膝前多一个送终的儿子。可你不同,你只是一架冰冷的革命机器。”
代文不愿与他理论,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你明天就知道我是谁啦。”
代文的部队一改长征时的寒伧样子,他们军容整洁,步调划一,肩扛美制的簇新武器,脸上洋溢着战无不胜的自信笑容。当年一袭破衣一杆旧枪东逃西窜的代文已不复存在,如今成了力量、高贵和地位的象征。他的威严和冷峻引得兴安男人争相效仿,结果全成了故弄玄虚和死搬硬套的怪人。那时候谭抬打和谭禾机已长成喜好论政谈兵的时髦青年,兄弟俩唯一的偶像便是孪生将军。李秀多次埋怨,孩子们全给玩弄武器的大人带坏了。当抬打与禾机挤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东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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