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的万人巴扎许多年前便在全疆闻名。每逢周五,千万辆毛驴车从远近村镇拥向老城。田地里没人了,村子里空掉了,全库车的人和物产集中到老城街道上。街上盛不下,拥到河滩上。库车河水早被挤到河床边一条小渠沟里,人成了汹涌澎湃的潮水,每个巴扎日都把宽阔的河滩挤满。
库车四万头毛驴,有三万头在老城巴扎上,一万头奔走在赶巴扎的路上。一辆驴车就是一个家、一个货摊子。男人坐在辕上赶车,女人、孩子、货物,全在车厢上。车挨车、车挤车,驴头碰驴头,买卖都在车上做。
库车县每星期有七个大巴扎。周五老城巴扎,周六东河塘巴扎,周日牙哈乡巴扎,周一玉奇乌斯坦巴扎,周二阿拉哈格巴扎,周三齐满乡巴扎,周四哈尼哈塘木巴扎,周五又转回老城。
库车的物产,大多半就装在那些毛驴车上,不停地在全县转。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一个巴扎到另一个巴扎,把驴蹄子都跑短了。
一筐半生西红柿,转遍七个巴扎回来,就彻底红透了。价格却由原先每斤一块掉到七毛。
半麻袋黄瓜,转上三个巴扎卖不完,剩下的只能喂驴了。
熟透的杏子,一两个巴扎卖不出去,就全烂在筐里。一大早摘的无花果,卖到中午便不能看了。越鲜美的东西就越难留住。
最经卖的是那些干货:葡萄干、杏干、无花果干,还有麦子、苞米、枣、巴坦木,能从一个巴扎到另一个巴扎,无限期地卖下去。今年的新杏干已经上货,去年前年的旧杏干,还剩在谁手里,摊开、收起、再摊开。
在老城的贫穷日子里,总有一些食物富余到来年卖不出去。想吃它的人没钱,只好把一口食欲压抑到明年。有钱的人早吃够了。去年冬天,谁的嘴没嚼上一口酸甜杏干,今年夏天不知他是不是补上了。
那些各种各样的干果,在轮回的转卖中,在库车特有的烈日和尘土下,渐渐有了一种古旧的色泽,它们更耐看了。只是,它们的甜不知还在不在里面。一年年的尘土落在上面,却看不见。仿佛那些尘土被它们吸收,成了它们的一部分。在老城那些世代相传的买卖人手里,不知有没有半筐一千年前的杏干,一直卖到今天。
我有幸一次次地走进老城巴扎。我不买什么东西,也没啥要卖的。我和那些喜欢逛巴扎的维吾尔人一样,只是逛一种闲情。看哪儿人多,热闹,就凑过去。
并不是每个人上巴扎都做生意。
每个巴扎都是一个盛大节日。
女人在巴扎上主要为了展示自己的服饰和美丽,买东西只是个小小的借口。女人买东西,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挑,从街这头到那头,穿过整个巴扎,再转回来,手里才拿着一点点东西。
年轻小伙上巴扎主要是看漂亮女人。
没事干的男人,希望在巴扎上碰到一个熟人,握握手,停下来聊半天。再往前走,又遇到一个熟人,再聊半天,一天就过去了。聊高兴时说不定被拉到酒馆里,吃喝一顿。
我到巴扎上什么都看,什么声音都听,遇到新鲜事情就蹲下来仔细打听。我觉得,我比那些在巴扎上收税的戴大盖帽的税务员,更了解这些做小买卖的。一次,我看见几个税务员,从一位卖奥斯曼草的妇女手里,强收了三块钱的工商税。最后,那个妇女收拾起卖剩的几小束奥斯曼草,哭着回家去了。
我不知道那个妇女的家庭情况,不知道那三块钱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楚,那些卖奥斯曼草的妇女,一天都挣不了三块钱。
当然,巴扎上更多的是热闹,是有意思的事情,我随便写了几件,有兴趣你就看看。就像公驴上巴扎主要不为拉车而是为了看年轻母驴,谁在巴扎上都有自己的兴趣,别人并不十分清楚。
最小的生意
早晨,我走过沙依巴克街时,看见一位维吾尔妇女,面前摆着几小把奥斯曼在卖,几个年轻女人围着挑选,已经卖出去一把,收回来五毛钱。我数了数,她总共有七小把奥斯曼,全卖完能收入三块五毛钱,其中的本钱是多少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她自己种的,或许是两三毛钱一把从别处批发的,守一天卖掉,挣一块多钱。
这还不是最小的生意。离她不远,另一位蒙面妇女,面前摆着拇指粗细的七八把香菜,一把卖两毛钱,菜叶上洒了水,绿盈盈的。看装束是城里妇女,或许从赶集的农民那里,四毛钱买来一把香菜,再分成更小的七八把,摆在街上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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