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委员会接管了普罗茨克城中带洋葱头弯顶的东正教堂,将它变成了超人意识形态人民委员会的总部。有些人胆敢抵制革命优化学说,还有些人拒绝逃离城市,于是都被拖到审判席前,接受了一轮乏味的说教,而他们不良行为的本质也遭到了彻底的批判。随后,这些家伙便被执行枪决,头脑复制成记忆映象上传给“节日”,而表面上对他们的宣判则是劳动改造——通常都是被同时执刑。这类人的数量并不很多,因为绝大部分市民不是逃到荒野中超脱了凡尘,便是满心欢喜地接纳了革命理想。
七妹的茅屋已被上载到“节日”知识库中的本地神话和传奇搞得晕头转向,此时正蹲在革委会外面的庭院里,排泄着大量的粪便。没过多久,这座草房就站起身,缓步朝广场边的樱桃树林走去:它饿了,而主教大人对樱桃花的钟爱并不能打消它的食欲。
七妹不快地皱缩着鼻子,慢慢悠悠地进了教堂。教堂的一层挤满了告状的人,排起长队等着提出这样或那样的申请和上诉。队伍前方是一张大餐桌,摆放在正堂中央,桌后坐着十几个面带厌倦之色的革命干部。那个叫做鲁宾斯坦的小个子地球人类,一脸狂热的神情,正挥动双臂劝诫着为首的主席,而主席大人的身上满是附加机械装置,显得笨重而又庞大,一走动便叮当作响。鲁宾斯坦规劝的主题似乎与取消以前的铁腕政策有关——他正在阐述某种必要性,极力抵制对那些毫无艺术修养的人采取灭绝措施。诚然,如果让评论家们对这番理论做评估,恐怕还不大够资格,其优先级很低——毕竟,谁也不可能在同一具尸体进行的美学争论中获胜——但鲁宾斯坦与她只待了一两天便心甘情愿地转变了思想,这让她无法对他的艺术气节表示赞同。这些古怪而又粗俗的地球人类在发表自己的意见时总爱使用格言警句,那种痴迷程度简直令她无法相信,而且他们的话相当缺乏连贯性,以至于有时让她感到绝望,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话语中暗含的审美观点。
来自“节日”的知识洪流让七妹一时之间不知所以。他们任由自己经过过滤的认知养料四处流泻,挑逗着太空轨道上的评论家侨民,而评论家又把精挑细选出的有趣信息转发给了七妹。“节日”借由星网繁殖蔓延,这一点不假。他们也凭借因果频道把自己发现成果传送回家。此时,在机器卫星斯普尼克的运行轨道上,一座座庞大的希格斯玻色子工厂正在成形。在行星空间的边缘,冰冷的气体和尘埃凝结到一起,形成了一台台拍波粒子加速器。数千座巨大的聚变反应堆正投入运行,每台装置输出的能量都足以维持一个大陆文明延续发展。首批新星网马上就要准备就绪,而它们都拥有贪婪的胃口,每架星网都装载着一公吨稳定的反物质。另外还有因果频道、数以千万亿或万万亿计的纠缠态粒子被投入生产,勤勉努力而又不易察觉地分配到各批星网之中。首批星网不久便将装上有效载荷,把粗短的头端对准虚旷的太空,将速度提升到近乎五十万G,在中性粒子束的推动下飞行——罗查德星球上方的高轨道上已布有大量的粒子束发射器。它们的主要目的地是“节日”旅行路线上的最后两站,而任务则是送达刚生产出的因果频道并对访问情况做详细报告。至于其他目的地——“节日”已在那里驻扎三个月了。不久之后,贸易者就会赶到。
贸易者们在任何地方都和“节日”如影随形。作为能够自我复制的因果频道天然本源,“节日”铺设出一条条信息大道,为新发现的文明打开贸易大门——“节日”出于自己的目的建造而又丢弃了无数巨大的构造物,而贸易者从中萃取出大量精华——于是,有幸得到“节日”探访之后,这些文明世界通常都会陷入极度的文化震惊之中,根本无法拒绝贸易者的诱惑。一个个背景肮脏的贸易文明世界里,本地人纷纷与来访的超光速飞船做起了生意,交易创造的财富何止千百万,而且也有足够的灵魂追随“节日”而去。这就像是在一片农场里,扒犁刚刚翻开肥沃的土壤,鸟儿们就来寻食。贸易者时刻等着飞扑而下,冲向被路过的农夫翻出的金块,而那些回报丰厚的货品便是“节日”发掘出的知识财富。
现在又有某种新玩意儿让七妹的大脑深处阵阵发痒。她在圣水盆旁停下脚步,正弯腰喝水,大姐发来了消息。“飞船驶来。‘节日’通知。许多飞船。来得无声无息。”这就值得注意了:因为通常情况下,贸易者在露面时会像大马戏团一样大张旗鼓,闪动着灯光,通过所有能用到的波长高奏着乐曲,就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但这些飞船却鬼鬼祟祟,那就意味着麻烦。“已查明共四十二艘飞船。全部装有驱动内核,排放量均很低:疑似采用船尾排热,以降低前方视角的可见性。距离:七光秒。”
真古怪。七妹站直身体。有个人——不,应该说,有个“节日”的制造品,身量如同地球人孩子一般高,但耷拉着低垂的长耳朵,身穿一件富有光泽的毛皮外套,眼睛长在它那张啮齿动物般的面孔两侧——正从边门走了进来。
“大姐。‘节日’有何反应?”她无声地问道。与生俱来的通讯器官像电话分机一样将她与“节日”的电话神经系统暂时连接起来,在她和姐妹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节日’已经注意到。他们目前在这里的活动尚未终止,不会容忍别人来干涉。已派出三名巨人。”
七妹打了个寒战,露出了尖牙。“节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能让她害怕,巨人就在其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弗瑞治人。弗瑞治人或许会出于毫无来由的暴怒而杀死你,巨人只是不那么喜怒无常罢了……
那个兔子似的怪东西顺着过道朝她跳过来,脸上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正在劝诫蒂莫谢夫斯基的博雅停住话头,朝旁边看去。“怎么回事?”他问道。
蒂莫谢夫斯基叮当呕嘟地走上前:“我想那是一只兔子,准备晚餐时炖来吃的。”
“不!拜托,先生们!救命!”兔子一直蹦到他俩面前才停下脚步,把两个前来抱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头巾大妈推到旁边,伸出了两只前腿——那应该算是它的双臂吧,七妹注意到,它的肢端生有两只人类的手,看上去令人极不舒服。兔子穿着一件马甲背心,上面满是口袋和拉链。“主人遇到了麻烦!”
“同志,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主人。”蒂莫谢夫斯基说道,显然他已把这位求助者归为不可食用的物类,“革命真理教导我们,只有唯物主义和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才是唯一的法则。你从哪儿来?你有国内通行证吗?”
但凡兔子,都不太擅长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但这一只却不然,脸上那副困惑的表情还真像回事。“我需要帮助。”它发出一声哀鸣,随后停顿了一下,显然正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主人遇到了麻烦。小丑在追捕他!它们把我们冲散了,在一个村子里。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但恐怕它们正朝这里追来。”
“小丑?”蒂莫谢夫斯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马戏丑角吗?”从他的背上突然冒出一只顶端装有枪口凸缘的金属触手,伸到半空中四处查探。“马戏团?”
“死神的马戏团。”七妹说,“由弗瑞治人登台表演,但演技相当拙劣。如果它们来到这里,会妨碍大家对你们的革命欢呼喝彩的。”
“噢,为什么会这样?”蒂莫谢夫斯基怀疑地盯着七妹。
“奥列格,听她的没错。”博雅咆哮道,“她了解‘节日’,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他揉了揉前额,就好像费了好大劲儿才肯承认她的学识确实高人一等。
“噢?”蒂莫谢夫斯基脑后的轮子缓慢地转动起来。显然,他要消耗大量的注意力才能让身上这些过剩的附加装置运作自如。
七妹猛地一跺脚,震得地板直打颤。“小丑令人厌烦。兔子前来求救。现在可以学习一些新东西了,或许能上演一出营救戏?”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博雅转向奥列格,“听着,你应该采取合理的行动平息事端。我想带上你手下最出色的六个好手——听我指挥,怎么样?——去把那些小丑赶走。你我都不想让它们把事情搞糟:我见过它们干的那些事情,我可不喜欢。”
奥列格身后一位黄面孔的人,挤开众人走上前来。“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这个四处跑江湖的家伙就靠吃政治回扣为生。”他带着浓重的口音吼道,“这儿的革命不关你的事。我们是独立自主的普罗茨克苏维埃联盟社会,我们才不听搞中央集权的反动分子说什么屁话呢!”
“安静点,巴巴尔。”奥列格说。从他背后探出来的触手旋转着伸到了那个东方人面前,顶端闪动着暗红色的光芒。“博雅是个好同志。如果他想把中央集权主义强加到我们头上,那么我想他就该带着军队一起来,对吧?”
“他当然带军队来了。”七妹说,但革命者们谁也没有理会她。
“让他带着卫兵特遣队出发吧。争论到此为止。”奥列格接着说,“一个优秀的革命者应该信任他,相信他帮这——这只兔子——并没有错。”
“但愿你没搞错,蒂莫谢夫斯基。”巴巴尔咕哝道,“我们可不是傻瓜,而且我对错误绝不会姑息迁就。”
苏醒过来之后还不到一分钟,索尔就冲出军官室,跑进了保安值班室。他怒不可遏地咒骂着,一面强忍住氯仿造成的剧烈头疼,一面用力拉平军装上的皱褶——他的上衣已是又皱又脏,凌乱不堪。值班的士官慌忙站起身,向他敬礼,索尔举手制止。“启动全面保安警报。我要马上展开全面搜索,逮捕联合国间谍和船厂工程师。各点同时进行。一旦启动搜捕,就马上把过去一个小时里所有针对联合国间谍的监控记录都发到我的工作站上。做完这个之后,再马上给我一份所有不当班人员的清单。”说罢便怒气冲冲地奔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了下来。他用手指捋着用削刀法剪出的短发,恼火地瞪着桌面上的显示屏,随后按下控制面板上的总机呼叫按钮。“给我接通负责指挥行动的当班军官。”他咕哝道,随即转过身。“军士长,我刚才说过——快把监控报告准备好。随便抓个人手,快点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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