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场补选像这场一样,汤姆,从来没有任何选举像这场一样。我们出生,我们结婚,我们离婚,我们死亡。但这一路行来,倘若我们有机会,我们也应该代表僻处东安吉利亚荒凉沼泽区,传统以捕鱼和编织为业的戈尔沃斯北选区,在电视尚未取代禁酒集会大厅的战后黑暗岁月,在通讯不发达让人们可以在伦敦东北方一百五十英里处获得重生的年代,成为自由党的候选人。
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好运可以代表自己,至少我们可以丢下从地下共产主义到婚前性爱探索等等杂事,忘却后来取而代之的“情歌手(12至15世纪中叶盛行于德国贵族间的诗人与音乐家,相当于法国的吟游诗人)急忙赶到面临一生最伟大尝试的父亲身边,替他颤抖着走上结冰的门阶,以他指导我们的态度来争取老妇人的选票,尽心尽力把她们打点妥当,用扩音器告诉世界他是多么杰出,他们永远不再缺衣少食,而且承诺,投票日一结束,我们就会放弃现有的生活,在劳工阶级中立足,因为那才是我们的心灵之源与出身之所,见证我们在学校生涯的培养期为劳工理想而奋斗的秘密誓约。
皮姆抵达时正值隆冬,直到现在也还是冬天,因为我从来没再回去过,我不敢。相同的雪覆盖沼泽与湿地,让唐吉诃德的风车冰冻在烟灰晦暗的佛兰德斯天空里。有着同样的尖塔的城镇浮现在海平面上,我们选民的布鲁格尔(PieterBrueghel,1528-1569,佛兰德斯画家,擅长画农民与日常景物)式脸孔和三十年前一样闪着热诚的粉红。由终生民主党员古德劳夫先生和他的宝贝货柜车领军的候选人卫队,仍然四处传播福音,从粉笔灰飞扬的教室到烧石蜡油取暖的大厅,在乡间小路上边滑倒边咒骂,我们的候选人又跌坐在一摊水里,而西尔维雅和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低声为欧登斯观察地图争吵。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竞选宛如剧团的巡回演出,上演政治的荒谬。我们穿过雪地与沼泽到戈尔沃斯宏伟的市政厅——大家都说我们找不到足够多的观众,但我们力排众议租下来,而且高朋满座——让我们的候选人最后一次现身。突然,喜剧告终。面具与愚人的钟声缤纷登场,因为上帝只以一个简单的问题,交给我们他让我们一路玩乐至此的账单。
证据,汤姆。事实。
这是瑞克在他那个重要的夜晚所戴的黄丝缎花领结。这是替他做赛马服的那一位倒霉裁缝做的。这是第二天《戈尔沃斯水星报》的跨页报道。
你从头到尾读一遍。候选人捍卫荣誉,声言留待戈尔沃斯北区裁夺。看见那张讲台的照片了吗,有闪闪发亮的管风琴和精工雕花的楼梯?我们只缺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看见你祖父了吗,汤姆,在讲台中央,聚光灯的闪耀光芒里,还有你父亲害羞地在他背后张望,刘海梳向一边?听见这位伟人怜悯的呼喊直入云霄,对不对?皮姆熟知瑞克演讲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夸张的手势和音调变化。瑞克描述自己是个诚实的生意人,愿意“在有生之年,以及各位睿智地认为需要我的任何时间”尽心为选区服务,大约有五秒钟的时间,他左臂一挥,砍掉无信仰者的头,手指合拢微弯,一如以往。他正在告诉我们,他是个谦卑的基督徒、父亲与正直的生意人,他将替戈尔沃斯北区除掉高贵的保守党与低贱的社会主义两大异端,虽然偶尔他在满腔狂热时难免不择手段。
他也讨厌过分的暴行。那真的让他情绪激动。
紧接着是好消息。你可以从他声音里传达的信心听出来。
有瑞克担任国会议员,戈尔沃斯北区将掀起超乎想像的复兴运动。垂死的沙丁鱼生意将从临终病榻起身行走。衰微的纺织业将再次涌出牛奶与蜜。
农业将从社会主义官僚手中解放出来,成为举世欣羡的对象。萧条的铁路与运河将奇迹似的脱离工业革命的困境。街道将布满流动资金。老年人的储蓄将获得国家保障免于充公,男人将免于被征兵的耻辱。
“赚多少付多少”的税制应该废除,还有瑞克只读了部分却全盘相信的《自由宣言》所列举的其他不义之行也该废弃。
到此为止一切顺利,但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幕,瑞克要制造特别的效果。他大胆转身背对他的赌客,面对排列在讲台后方的忠实支持者。
他要谢谢我们。看着。
“首先是我亲爱的西尔维雅,没有她就没有这一切——谢谢你,西尔维雅,谢谢!让我们给西尔维雅,我的皇后,热烈的掌声!”赌客热情回应。西尔维雅露出令人难忘的优雅微笑。皮姆以为下一个就会叫到他,结果没有。瑞克蓝色的目光今晚如钢铁般坚强,浑身散发炽热光芒。他的夸夸其谈很少喘息。词句更短了,但兴奋的语气让他的话更为掷地有声。他感谢戈尔沃斯自由党主席和他非常可爱的夫人——马乔莉,亲爱的,别害羞,你在哪里?他感谢我们可怜的自由党代表,一个叫唐纳什么来着的不信神的人,看看标题,这人自从瑞克的宫廷长驱直人之后就躲进火冒三丈的怒气中,直到今晚才现身。他感谢那位运输女士,马斯波先生说她在撞球房享有特权,还有一位什么小姐,她让你们的候选人开会永远不会迟到——笑声——虽然莫瑞·华盛顿发誓说有她坐在后座绝对不安全。他感谢“我其他英勇忠实的支持者”。
莫瑞和希德像一对获得缓刑的谋杀犯,在后排互送秋波;马斯波先生和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则宁可皱起眉头。这全在照片里,汤姆,你自己看!莫瑞旁边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广播喜剧演员,瑞克努力把他过气的声望用在我们的竞选上,就像在最后的那几个星期,他找来一群无趣的板球运动员、有爵位的连锁饭店老板,和其他所谓自由党的代表人物,让他们像犯人一样绕街游行,等短暂的利用时间一过,就把他们丢回伦敦。
现在,再看看坐在他的造物主右手边的马格纳斯。瑞克终于谈到他了,针对他而说的每个字都充满秘密与谴责。
“他不会向你们介绍他自己,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他太谦虚了。我这个儿子是国内,甚至不只国内,最优秀的法律系学生。他能用五种不同的语言发表演讲,而且不论用哪一种语言都讲得比我好。”笑声四起。羞耻哭喊,不要,不要。
“但他还是为他老爸一步一脚印地投人选战。马格纳斯,你是个优秀的人,老小子,是你老爸最好的伙伴。这是献给你的!”
但热烈的掌声并没有缓和皮姆的痛苦。身为皮姆的孤寂存在与听着瑞克重拾演说,使他的心在恐惧中狂跳,一边挑出陈腔滥调,等待永远摧毁候选人与他无耻谎言的大爆炸。那将会把篷车的屋顶与镀金车轴抛进夜空,炸碎所有的星星,为瑞克的演说画下辉煌的句点。
“大家会告诉你,”瑞克嘶喊,语调更谦卑,“他们也对我说——他们在街上拦下我——摸我的手臂——‘瑞克,’他们说,‘自由主义除了一堆理想之外还有什么?理想又不能当饭吃,瑞克。’他们说。‘理想不能帮我们买一杯茶或一块小羊排,瑞克,老小子。我们不能把我们的理想放进奉献箱里。我们不能用理想付我们儿子的学费。我们不能让他们闯荡世界在最高法院争取一席之地时,口袋里除了理想什么都没有。所以,瑞克,’他们对我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充满理想的政党有什么用呢?’”声音放低。手仍激动不已地伸到下面抚摸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的头。
“我告诉他们,戈尔沃斯的善良百姓,我也告诉你们!”同一只手往上挥指向天堂,忧惧有加的皮姆却看见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幽魂从讲台跃下,让市政厅笼罩阴郁的光芒。
“我这样说。
理想就像星星。我们不能摘下星星,但它们的存在让我们获益无穷!”
瑞克的表现无可匹敌,不可能再好,也不可能更热情、更真诚。掌声如狂涛骇浪,信众随之站起来。皮姆随信众站起来,双手拍得比谁都大声。瑞克落泪,皮姆也热泪盈眶。善良百姓有了他们的弥赛亚,戈尔沃斯北区自由党的羊群已太久没有牧羊人了;自从开战之后自由党就没推出候选人。在瑞克身边,我们本地的自由党主席用力拍响他那双小地主的手爪,出神地对瑞克的耳朵吼叫。在瑞克的背后,整班朝臣以皮姆为榜样,站起来,鼓掌,大声加油:“瑞克!瑞克!戈尔沃斯!”这提醒了瑞克,再次转身面向他们,引用他从喜爱的综艺节目学来的台词,为朝臣指出群众:“请你们把这一切归于他们,不是我!”
但再一次,他的蓝色目光落在皮姆身上,说:“犹大,弑父者,谋杀你最好伙伴的凶手。”
或者,在皮姆看来他是这样说的。
就在这个时间,就在这个每个人都站起来、笑逐颜开、鼓掌的地点,皮姆埋下的炸弹爆炸了:瑞克背对敌人,面向皮姆和他挚爱的帮手,已几乎准备好,我相信,要唱起振奋人心的歌曲。不是《在拱门下》,那太世俗了,《前进,基督士兵们!》才是一流的。但突然之间,嘈杂喧闹声逐渐变弱,在我们面前倒地不起,接着是一片冰冻般的沉寂,仿佛有人打开市政厅宏伟的大门,把来自过去的复仇天使迎了进来。
某个不可靠的人在表演席下媒体坐的位置发言。起初四周很嘈杂,我们只听到一阵像抱怨似的鸣声,但鸣声停了。说话的人这次说得更大声。
她不是什么人,只是个该死的女人,带着男人直觉就讨厌的尖锐爱尔兰口音,以其重要性与动机引诱你注意。一个男人吼道:“别出声,女人!”
然后:“安静!”然后:“闭嘴,你这个臭婊子!”
皮姆认出是喝足葡萄酒的布尔金索少校的声音。
这位少校是个私枭,也是在我们伟大行动中令人困窘的右派法西斯分子。但刺耳的爱尔兰嗓音像门轴吱嘎作响,挥之不去,再怎么甩门或上油都无法让它安静下来。是个疲惫的管家婆,或许。
啊,好,有人抓住她了。又是少校——看他的秃头和办公室的黄色缎花领结。他出乎意料地叫她“我的好女士”,粗暴地把她拖向门边。但新闻自由制止了他。那些领薪水写文章的人从阳台探出头嘶吼:“你叫什么名字,小姐?”甚至:“向他抗议!”突然之间,布尔金索少校不再是绅士或官员,而只是个双手抓住尖叫不已的爱尔兰女人的上流阶级鄙夫。其他的女人也大声抗议:“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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