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空》讲了两个人的地底岁月,讲砍土曼对“挖掘”的本能抵抗,讲只能适应坚实大地的毛驴在人类生活中的退场,讲“金克土”,讲铁的坚硬冷漠……讲尽了一切大地被挖凿掠取的事情。
《凿空》讲古老的“阿不旦村”之下深厚的大地中,埋着树木植被庞大的根系,埋着先人的墓窟。更深处埋着的是另一个更为安静的遥古村庄,埋着过去年代的道路和房屋,沉睡千年的美丽古尸。而更更深远的地方则是黑夜一样沉暗的、大海一样平静的石油……阿不旦稳稳当当坐落在这样的大地上,像坐落在整块巨大的磁石上,村里的一切都被牢牢吸附在原有的秩序之中。从极远的天空到极深的地底,从暗处的心灵到已说出口的话语,浩浩荡荡,丝丝入扣,沉定坦然地轮回运作着。进入这村庄的一切,在强行改变村庄秩序的同时,总是会先被村庄秩序过滤一遍。
然而,在这个挖掘掠夺的大时代里,谁也不能继续独自走下去了。偏远的阿不旦村有朝一日突然被置身于挖掘的最前沿阵地,那么多的事物都被外界挖了出来,连村里的人都按捺不住挖掘的异样诱惑,挖啊挖啊,边挖边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边挖边寻找挖掘的目标。阿不旦的磁石被破坏了,树被砍倒,驴被宰杀,村庄根基动摇,大片大片虚空的事物扯断紧紧系住自己的绳索,纷纷浮于水面,随波逐流。
但是在《凿空》里所描述的挖掘的行为,除了勒索掠取之外,更多的似乎出于“试探”,出于对生存境地的深感不安,出于心灵的动荡。没有信仰的汉族人张旺才,从内地逃荒来到阿不旦村。他在远离村子的地方,用四亩地养活了全家人,四亩地之外源源不竭的多余力气就用来挖洞,像老鼠一样地在地底穿凿、前进。他一锨一锨建筑着自己的黑暗宫殿,其阔大的规模,似乎打算在其中度过几生几世。只有心怀巨大希望的人才会想到几生几世的事情吧?张旺才的希望是什么呢?他停不下来了。他机械地重复着一下一下的挖掘动作,他的意识和时间感被这种重复行为无限拉长。像一个染上了毒瘾的人,他似乎只有依靠挖掘才能得到唯有自己才能理解的偏执的平静。原始的欲望被疏通,使他的生活意外地平稳踏实起来,挖洞的工程也越来越浩大。这项平凡人的孤独的壮举,不见天日地行进了二十多年。
人在地底深处会是什么感觉呢?刘亮程说:“睁开眼睛比闭着眼睛更黑。”大地上方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北斗七星永远挂在天边。地底下又有什么呢?我想象着一个人在地下行走……他一点点凿开阻塞,肉身往未知之处一点点挪动……世界无限地迫近他,世界只有从他的头到脚那么高,只有他展开双臂那么宽。地底的世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东南西北。就算是走遍了全世界的人,也会在地底迷路的。于是,张旺才找到了地底的路,却迷失了现实世界的路。
如果说张旺才的行为纯属神经质,已经不是常态了。那另一个挖洞的村人玉素甫,则从始至终都是头脑清醒着的。曾经当过包工头的玉素甫是最早走出阿不旦村的人,也是最早洞悉阿不旦人生存现实的一个。他却最早止步。被搁浅在时代的岸上后,他退回到阿不旦,从自己家里开始挖掘,几乎翻遍了整个阿不旦村的地下。他有条不紊地经营着自己的地下世界,步步为营。一直到最终理智地放弃为止。但是,和张旺才一样的是,玉素甫也是孤独的,也正是以挖掘行为来令已经倾斜的生活保持着平衡。
几乎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敏感地察觉到了村子里的变化。所有最最细弱的痕迹,稍纵即逝的线索,最轻微的倾斜……一旦摊开在阿不旦人平静开阔的心灵时间中,就被无限地拉展扩大开去,来龙去脉,细节了了。所有人都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隐约知晓了地洞的事情,但谁都没有说出去。地道已经不是两个人的秘密,而是全部村人共同的秘密。
在这两人的挖掘之外,到处都是挖掘。那么多人都在挖。用本地的农具砍土曼挖,用外来的工具铁锨挖,用挖掘机挖,用钻机钻……盗墓贼在挖,考古专家在挖,石油工人在挖,矿工在挖,东突分子在挖,新农村建设在挖……一个又一个空洞,在地底膨胀开来。阿不旦村之下的大地几乎被挖成了空壳,村庄凌驾在虚空之上。
在大地日渐虚空的同时,村庄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入侵村庄的铁器越来越多,砍土曼的尺寸越来越大,三轮摩托车渐渐代替了毛驴,运载石油的重型卡车日夜不息呼啸过村头。村庄在下沉。
在众多的挖掘行为之中下沉,在古老事物的日渐消失中下沉,在悄悄改变的生活习性中下沉,在人们寻常的言谈中下沉,在下一代人的选择中下沉……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都在悲痛地书写着这种世界的倾覆。写啊写啊,边写边大声地说:停住吧,快停下来!他们手忙脚乱,慌张焦虑。
刘亮程却温情脉脉地写着这种倾覆,他以无比耐心的温柔,从容地描述着这场盛大的下沉。边写边温和地说:算了算了,让它去吧。
他站在村庄中心,目不斜视,缓缓写尽一切温暖的踏实的事物:人畜共处的村庄,柔软欢欣的日常生活细节,古老庄严的秩序,公平而优美的命运……一只手写出,一只手遮盖,像呵护火苗一样呵护一个一个的字眼,待它们渐渐站稳了才松开手。再看着它们一个一个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空旷世界之中,一动也不敢动。
他首先是一个保护者,用笔绕着村庄画一个圈,然后走了。千年万年后再回来,那村庄依然鸡鸣犬吠,炊烟上升。而圆圈之外的世界,几乎被凿空了。
然后他再抹去那个圈,目睹它被世界从四面八方轰然围攻,日渐蚕食。他目睹树的倒掉,再种起来再倒掉;驴的被宰杀,新的驴继续出生,继续被宰杀;目睹孩子们长成了别的模样,到头来却仍然走上父辈的道路,新出生成长着的孩子们却还在马不停蹄地尝试着改变命运。
他看着发生在村庄里的一切,看一眼,说一句。那些单纯而伤心的执着,最最孤独的困惑,界限不明的悲欢喜怒,每一个人倔强而完整的一生……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会忍不住插一把手,扶一个跌倒的人站起来,推动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爱情,让地底深处两条快要打通的地洞在黑暗中及时拐弯,远远错开。
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看着,垂落双手,只是看着而已。
只是看到最后,好像连他自己也受不了似的,开始脚步不稳,摇摇晃晃起来。
他说:……我们就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说不定啥时候,我们就掉下去,即使我们掉不下去,我们的儿子、孙子会掉下去。黑洞在地下等候。迟早有一天,轰隆一声,或者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地,还没长熟的麦子掉下去,眼看吃到口的杏子掉下去,傍晚回村的羊群掉下去,房子和房前屋后的白杨树掉下去,馕坑掉下去,清真寺的拱顶和弯月掉下去,砍土曼掉下去,村长和会计掉下去,铁匠掉下去,镰刀和盘成圈的绳子掉下去,井掉下去……土地整块地下沉,路下沉,河下沉,驴的两个前蹄乱刨,什么也抓不住,嘴大张,什么也咬不住,也叫喊不出来,整个身体和身后的驴车,无声地掉进去。在驴脊背上,骑着阿不旦人的父亲、爷爷,驴车上坐着他们的妻子和花朵一样的女儿。他们的儿子没掉下去,他们回来时村庄不见了,世代生活的地方变成一个无底大坑,他们围着坑边喊,喊声掉下去,他们哭,哭声掉下去,目光和心掉下去。他们围着这个无底大坑活下去,生儿育女。死掉多少,他们再生出多少。他们出生以后还会死掉,掉进大坑。直到把所有坑填平,所有洞堵住,用一代一代人的命……
他让万驴齐鸣,让初恋落空,让最后一个阿訇终究不能圆满离世,还张着嘴,剩一口饥渴的人间欲念。他把最贵重的尊严留给一条狗,让聋子在自己一个人的华美丰盛的声音世界中迷路,让研究员王加再怎么研究也进入不了阿不旦的世界。让铁匠铺的一个弯月形指甲印记忠贞执拗地哑默了十三代铁匠。让小偷艾布的偷窃生涯竟如晴朗的夜空般深邃迷人,让艾布的一生都在隐蔽狭窄的感官拐角处,侧身而行,飘浮游荡,迷惑而幸福……他令村庄里出现的最小的一点点磨损,一点点膨胀,对应到整个世界,便成为骇人心魂的,无可挽回的巨变。
最最撕心裂肺的声音最温和,最最惊心动魄的情景最寻常平静。刘亮程一一摘去圣诞树上林林总总的装饰物,使之清晰地显露出树的本来模样,再试着把它种回大地。再回头指给我们看,说,多看几眼吧,这棵树马上要枯萎了。再也没有什么比无本之木在最后时刻显现的那一派葱茏郁绿更为悲伤。
他苦心经营着一个村庄最后的面貌。哪怕这个村庄已经没有根了,村庄下面的大地已经被挖空了,他仍然使之看似完好无损地坐落在视野中。让村里的人继续若无其事地走在强大的传统生活的惯性里面,令每一个人的每一天绵绵不绝展开,永无尽头。他把一切千钧一发的危险按捺住,将逼到近旁的攻击暂时封杀。他从第一个字守候到最后一个字。故事结束了他还不能松手,于是他只好令故事以远远不曾结束的面目去结束。但我们都知道,这个村庄远在他的文字结束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石油天生应该深埋地底,悲痛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里。越是不可触动的事物越脆弱。刘亮程坚持让这些不可触动之物保持独立,不管铁的坚硬,不顾人心的涣散,不理会唯一的那一个最终结局。——做到这些,不只是出于善意,更是出于勇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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