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烹饪班。第二年,卞谞进了烹饪班。
入学前,父母再三交代卞谞一定要好好地学,再不能半途而废了。卞谞连连点头说他会好好学的,心里也给自己鼓劲,说要学好啊。他也是从心里想用劲学好,给父母争口气的。但是,学了起来,就不像自己立誓那样简单,心思跟不上。一开始,从最基本的砧板(刀工)练起,卞谞就落在了最后,回回演练他都是排在末尾,别人的双手有如神助一般,要多灵活就有多灵活,手和刀配合得默契,手起刀落,手有多急,刀就有多快;手有多细,刀就有多准。土豆、胡萝卜转眼就能在他们的刀下,成为缕缕如麻细丝;其他实物,也是形状如一,规律整齐的。而卞谞,手握上了刀,就立即节奏混乱,操作混乱不堪,一通忙活下来,不但速度落后,案板上被他切割的实物,大小、长短、粗细,混杂一起,凌乱无序,成为了一堆无用的次品。别人几次就能掌握的技巧,到了他这儿,怎么也掌握不了,他的一点点的进步,只不过是他练习次数积累的一点本能的提高,难以上升到本质的飞跃。每一次的落后,积累到最后,他就被别人落出了十分长的距离;别人是不相上下的一队,他是独立一头的另类。砧板技术如此,到了“红案”的学习也是如此,煎、炒、烹、炸技术,没有一样他能略有优势,还是样样落在最后。每次学习下来,他的成绩可想而知。在他这期班里,他的成绩自然排在了最末,依然显著地独立一头。到最后,他连最低的三级烹饪证书都是考不过关。老师给他的评语是,不适合做厨师。
老师虽然这么讲,却考虑到卞谞一年的自费学习,以及将来的前途,到了,还是给他颁发了烹饪三级证书。明知是老师通融的结果,卞谞心中还是充满了骄傲和欢乐,对他来说,他学习完成了,他是学习到了东西的,证书是对他水平的证明,是见证,这是比没有过关而被认可还要值得他兴奋的。为此,他有了动力,像进烹饪班起初时一样,有了要使出去的劲头,他想,要在生活中争气,努力发挥所学所用,绝不叫人看出来他其实是没有考过关的。他没有将实际情况告诉父母家人,父母家人以为他是顺利毕业的,心里满意,行动积极,便四处张罗为他联系合适的单位。他们觉得卞谞是有了证的,就该适当地挑选单位。他们理想的想法,希望他能进宾馆饭店,或者国营的大酒楼。这方面主要是靠了卞烺,他在银行,接触认识各个行当的人多,他把事情一铺出去,很快就有了结果,可选择的单位有了好几家。从效益和待遇上考虑,父亲和哥哥为卞谞选定了去胜利饭店。卞谞自己始终没有主意,只听他们的安排,他们说叫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假如他们要叫他上天,他上不去也是会连连相应的。是他听话的表示,也是无能的体现。他把一切想得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简单,只要他在里面能够摆上架势,就可以了。
卞谞说:既然不能适应社会;那就淘汰(2)
胜利饭店是家国有的老饭店,各方面安稳有保障,算是好单位了。卞谞进去之后,被安排进了中餐厅。他是新来的,自然先从最基本的砧板做起。但是,他只干了一天,就被厨师长大训了一通,他手下的活儿慢活儿糙,厨师长自然不能入眼。厨师长是四川人,脾气急,他操着四川口音,抓上一把卞谞切出的横七竖八、薄厚不一、长短不齐的蔬菜,高声斥责,说这哪里像是一个学过烹饪专业的厨师干出来的活儿,跟不会切菜的人切得有什么两样!真是见鬼了!厨师长越说越气,恨不得要把手里的菜扔到卞谞的脸上。没有扔到卞谞的脸上,他也气得把那些菜掀到了地上,叫别人重新来切。之后也是再不叫卞谞切了,叫他去做择菜、洗菜、刷碟子洗碗这样给人打下手的杂工干的活儿了。整天上班,卞谞的手不是湿腻腻的,就是脏乎乎的。他沉默着,没有怨言。他想的是,叫他做什么,他就去做吧;他做的活儿不好,挨骂挨训,也是应该的。他的心里,是准备无限度地承受一切的。
打了一年的下手,第二年,按理,他本该尝试做红案了,“红案”就是上厨,上厨就是掌勺。厨师长说他砧板还没有过关,接着练刀工吧。卞谞小心翼翼,为了切好菜,就放慢了速度。看他手下蜗牛般的动作,厨师长惊叹得都有点没脾气了,这显然是一会儿半会儿扭转不过来的。想他刀工不好,也能拿到烹饪证书,可能是他红案有优势,就叫他试着先做几把红案。第一次上手,厨师长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做。叫他做的那道菜很普通,是木樨肉,但卞谞紧张得有点六神无主,他的眼睛翻上向左右转动,用力想了想,嘴上跟着念叨了点什么,才操作起来,原来是酝酿呢。厨师长心里嗤笑,想他怎么会比便秘还要费劲。做了起来,又叫厨师长开了眼界,一个正规考出来的厨子,动作迟钝,下手迟疑的,连基础的单手翻锅本领都做不好,居然能把菜翻到了火里。当时气得长叹,过后,厨师长谅解地想,也许是他在场让卞谞紧张了。就给了卞谞下一次的实践机会。在不营业的时段,给他分配了几道最容易操作的热菜。厨师长没有打算叫那些热菜上桌,不亲眼盯着他做,却是要掐时间和品尝的。结果是他做的每一道菜,都比预计的时间长出好几分钟,并且,每道菜味不足,还炒得过烂,这是最忌讳的。其实不是卞谞将菜炒得烂,是他动作慢给耽搁烂的。再给了他一次“考核”机会,味道勉强凑合,菜还是做烂了,依然是烂在了他的慢动作上。一个正规的厨子,动作跟不上趟儿,还谈什么呢?厨师长向上反映了情况,说他这里是不能要卞谞了。要他是浪费了岗位。人事处权衡一阵,想卞谞学的就是烹饪,餐厅的活儿他干不了,就更没有其他位置给他了,没他的位置,就叫他调单位吧。于是单位通知了他,并说不调的话,就辞了他。
卞谞没有将这些告诉父母,悄无声息地混着每一天,心中也不害怕。他还像孩子,想着他不理这茬儿,就没事,能得过且过的。他不告诉父母,是不想依赖他们,总叫他们安排。不想叫他们安排,他却安排不了自己,到了,胜利饭店说到做到,真就辞了他。没有了工作,他这才向父母交代了。他没有如实地反映情况,他也有他的面子,撒谎说是餐厅人多,裁员了。他幼稚的谎言很快就被哥哥卞烺戳破,哥哥向当初托的人彻底了解了情况。哥哥生气地说,他这么笨,真够丢人的,他的事他是再不想管了。哥哥不管父母还得管,卞谞手脚健全的,父母不会去白养活他一个大活人的,他还得去自立。父母思来想去,想到一个好主意,叫卞谞去他叔叔卞金荣新近扩张的合众酒楼去做,在那儿锻炼成熟后,再给他找单位,就实际多了。这样,卞谞就去了合众酒楼。但是,在“合众”的后厨干了两个月,卞金荣叫卞谞去干茶童了。卞金荣的私人餐馆,人员配备上是比国营的要求还高,在后厨,卞谞做哪项都是不够格的,反倒显得碍手碍脚的。卞金荣就对卞金利摇头说:卞谞根本不是做厨师的料。
卞谞根本不是做厨师的料,是做什么的料呢?“料”提醒了父亲,想人只要不傻(在他的眼中,卞谞的弱智够不上傻,只是有点笨罢了),一定都是有适合的位置的,无论是在脑力上还是在体力上。父亲想,叫他工作,岗位一定要适合他的,不然,他还会被淘汰下去。他究竟适合去做什么工作呢?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想卞谞是他的儿子,身上一定有与自己一样的适应力,这样一想,茅塞顿开,叫卞谞到他的包工队实践吧,没准儿,他在建筑方面是一块料呢。这种想法一旦出现,父亲的期待就变成了幻想。父亲是高起点的,竟然拿来很多预算方面的书籍,叫卞谞自学。卞谞捧着书的痛苦是无处告白的,他平静的装模作样的外表下,胃里却在一股一股地翻起苦水。一段日子后,父亲考了卞谞最基本的东西,卞谞是一问三不知,连点边儿都沾不上。父亲极为失望。过后,他原谅了儿子,想还是先从低起点做起吧。
没有受过专业培训,叫卞谞去施工是不可能的。父亲就叫他跟着采购员跑材料,想这既能学到东西,又能培养他的灵活性。谁知,跟着采购员跑了半年多,他对采购的技巧,砍价的技巧,与人打交道的技巧,还是反应平常,算不来账说不来货的,问采购员是怎么回事,人家说,他只跟着跑,只看他谈,从来也不好奇询问的,刻意地给他讲讲,他总是老实倾听的样子,只会点头哼哈的,以为他是心中有数,哪里知道他其实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一窍不通。父亲质问卞谞到底脑子在哪儿,整天想什么呢?卞谞说什么也没想,他听不懂,觉得里面的东西太复杂,脑子就用不进去。父亲只能失望地叹口气,不再对他抱有什么指望了。叫他去像那些不是“料”的人一样去靠体力劳动、服务,维持自己活着了。最终,还是说不再管他事的哥哥卞烺帮卞谞找到了工作,在区邮政局做了邮递员。这个工作要的是心细稳当,不急不躁,又不需要用脑子,简单易做,卞谞适合,他做下来,能胜任的。他的工作总算锁定了。
卞谞说:既然不能适应社会;那就淘汰(3)
卞谞安稳了工作,接下来就是希望他能安稳地找个媳妇,安稳地生活下去了。要是往安稳上靠,卞谞的心态和做派是最能达到标准的。他没脾气没个性没幻想不要强不奢侈的,只要找到与他脾性相匹配的媳妇,他未来小家庭的生活状态一定是最为典型的宁静、安稳;是喧嚣之外的一片宁静。说起来那是不会叫人过多操心的。父母想,叫蔫柔内向的卞谞主动努力是不太可能的,像为他找工作一样,他找对象的事,家人是免不了为他忙活的。这时,卞谞二十三岁,从来没有谈过对象。
家人把他个人的问题向外一铺开,踊跃热心的人不少。他们依照卞谞的条件,给他介绍来了一个个对象。其实按照他自身的条件,人愚讷,又是个初中毕业生,是没有人想为他做媒的,这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人们热心,其实是冲了卞谞有个开公司的父亲,另外还有个能力强的哥哥,家庭条件算在他身上了。巧合的是,这个时候卞玥也没有对象,家里那段时间,总是有人先后领来陌生的青年男女。男的是为卞玥,女的是为卞谞。那个时候的卞玥正是见多了后极端失望,已经提不起兴致的时候。而卞谞相反,新鲜有兴致的,他对来者一律俯首帖耳,每要见一个,还会心跳激动半天。在他心里,他根本没有标准,觉得只要人家看上他的,他就满意;他把谈对象结婚看成是一种必须完成的程序,就像他上学和工作一样,没有的话,跟人家不一样,就不是生活了;是什么,他没想过,他想的就是要和人家一样。他从小就没有要求,没有见识和水平,他不会也不懂得去选择,他只会乖巧地被人选择,听任别人的安排。这根筋,不是谁教的,好像是生来就是的。他在他的位置上,没有一点感到不自尊。
当卞谞见了起来,他的眼界就被打开了,他有了对比,有了偏向。甲没有特别之处,过后就忘了个干净,没留下印象;乙是瓜子脸,眼睛大,是好看的,他眼前会经常地摇晃她的面孔;丙的声音是清亮的,他能在耳边经常回荡,联想到风铃的。这跟原来想的不一样,以为都是差不多,看来是有区别的。有了区别,他就盼望能被他想起来的女子选择,他想得简单,谁先选了就是谁了——先来后到嘛。但是,事与愿违,每次对他有选择倾向的都是他没有留下印象的,到了那份上,他心里虽会有一些失落,却不能左右他行动的。他是被上赶着走的命,怎么都是要追别人的尾巴的。他没有满心欢喜地追别人的尾巴,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人家叫他停他就得停住。他追一个,就叫他停住一个。努力了半天,他跟姐姐卞玥起初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总是被人剔除在外。但过后的态度截然不同,卞玥从此反应冷漠,卞谞依然不失望。
如果说卞玥是因相貌和性格不被接受的话,卞谞就是整个人了,他的木讷和初中学历早就摆在那里,他的相貌像父亲,本来就平平,却长了一副瘦条身子,怎么吃也没长上去肉;瘦倒也罢了,他还是个水蛇腰,有点驼背,感觉像是从小经历过严重的缺钙,看起来是受过磨难,一直贫微相偕的;样子不好,再平添进来愚讷无知,可想是怎样的一副状态了。在他身上,没有深沉内敛,他是一杯白开水,一眼就能望透的,外观感觉如此,接触了更觉如此,他不会说,不会献殷勤,不会看人脸色行事,不懂人心的,哪个女子会看上他呢?即使有家庭实力的招牌,人家也会心中衡量,他的家是三个孩子,他最没出息笨拙的,物质上父母能给他遗留多少呢?说到继承事业,更是轮不到他了。人家都清楚,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谁不想陪着一个与自己情致相投,心意相合,灵巧活动的人生活呢?卞谞是个另类,他连普通人正常的谈吐和气质都没有,与人总是搭不上格调的,常态的人谁能与他匹配上呢?
卞谞不失望,该见还是见下去的,时间在消磨中过得很快,一年一年地就闪过去了。回头却还是没有谈定一个。没有谈定一个,别人又都介绍到了,认识新人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时间跟着继续向后面日子走去。像当年的卞玥一样,二十九岁了,卞谞还是个独身;也像是卞玥的翻版了。忙碌的父亲急了,想用他的钱给卞谞买上一个媳妇,再有介绍新人的,父亲就把条件直接摆了出来。他所说的“买”,是叫女方嫁来分文不出,并且他会给女方一个五万元的红包。他以为女人喜欢钱,他这样做能够立竿见影,却是适得其反的,他的条件,使人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的愚蠢。那些女子一听这样,增加了对卞谞的猜想,她们就想卞谞一定不仅仅是笨拙木讷的问题,可能背后还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短处,像发育不全,不能生育,没有性功能,看不见的残疾,致命的疾病隐患,等等。这是一个穷不死,饿不死,生活向富裕走的时代,走生活正常轨道的人,谁也不会把钱看得比人生重要,人生是无价的,谁会为了五万块钱,就去出卖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呢?父亲开出的这个条件,倒吓跑了人。
接下来不久,卞烺出事了,卞谞的婚姻之事,就不是事了,家人忧虑忙活的重点都集中到了卞烺这儿。没人照顾卞谞的事,他是没有本事创造奇迹的。卞烺被宣判之后,一切没有完全恢复到位。父亲四处奔波忙着贷款借债,强打精神地忙于打理自己的公司;接着卞玥凑热闹似的跟着离了婚,家里的氛围凝固麻木得像进入了一种悲剧年份似的。在这种气氛中,卞谞的婚姻之事谁都是难以有心情去想的。“婚姻”是个喜剧的概念,与当时不合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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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谞说:既然不能适应社会;那就淘汰(4)
过了两年,家里的生活才逐渐步入到了正常的轨道。每个人的心里又开始装上了卞谞的事。
但是,卞谞却是等不及的。2003年,在卞谞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清晨母亲发现躺在床上的卞谞身体冰凉,已经死去。母亲当时是吓呆了。身边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空安眠药瓶。显然他是吃了一瓶子的安眠药自尽的。安眠药瓶子下面,压了张字条,是卞谞的遗书了。上面的字歪歪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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