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庄园上的晚霞迟迟不肯散去,当笼罩在丛林和可可园上空的阴影变得神奇莫测、令人感到恐惧的时候,夜幕才徐徐降临,仿佛是要把白天的时间尽量拖得更长些,让劳累的人们再多干一会儿活似的。法贡德斯和克莱门特结束了一天的劳动。
“你整天都泡在地里,”黑人法贡德斯笑着说,“种上这四千棵可可树,上校可就更富了。”
“这是为了三年以后我们能买上一块地。”混血儿克莱门特回答说,他的嘴巴已经是想笑也笑不起来了。
对着阿里斯托特莱斯开的那一枪没有打准,法贡德斯让梅尔科训斥了一顿(“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打枪呢,一点儿也没有用!”),他一声不吭地听着(他能怎么回答呢?竟然没有打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所得的报酬是微不足道的(“我雇你是为了把那个家伙干掉,而不是把他打伤。给你报酬我就很不错了。”),法贡德斯同意和克莱门特一起承包种植可可树。关于那一枪为什么没有打准,他只能这样对上校解释:
“他的死期还没到。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寿数,那是上帝安排好了的。”他指了指天空。
他和克莱门特承包的活计是开垦十塔莱发[83]荒林。先放火烧,再把烧过的林子砍光,每一塔莱发都种上四百棵可可树,然后花上三年时间照管好这些树苗。在可可树之间,种上木薯、玉米、白薯和芋头等庄稼,这三年里他们就得靠这些作物过日子。三年以后,上校将为每一棵已经扎根成活的可可树付给他们一千五百雷斯,克莱门特梦想用这笔钱买一块地,两个人合伙办个园子。这么一点钱他们能买到什么样的地呢?
只能买块巴掌大的很差劲的地。黑人法贡德斯想,如果人们所说的那场动乱不再重演的话,即使是一块很差劲的地也是很难买到的。只靠种的那一点木薯、玉米、白薯和芋头是没法过日子的,只能勉强糊口而已,要想到村子里去找个妓女睡觉,闹哄一场,朝天空放上几枪就不行了。包工的人必须先预支一笔钱,三年以后再从包工所得的钱中扣除,有时候,包工的人所得的收入还不到他们所创造出的价值的一半。开头闹得很凶的那些动乱怎么见不到了呢?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根本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梅尔科手下的雅贡索们和法贡德斯一起于一个清晨乘独木舟回到了庄园。
梅尔科上校脸色阴沉,也失去了笑容。法贡德斯知道为什么,庄园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为什么。他们在南卡绍埃拉就听到消息说,上校的女儿——法贡德斯认识的那位傲气十足的姑娘——和一个有妇之夫从学校里偷偷地逃走了。如果祸根不是妻子,那就是女儿、姐姐或妹妹。克莱门特不就是这样整天耷拉着脑袋,白天拼命地干活,晚上坐在土房门前的一块石头上望着天空发呆吗?黑人法贡德斯从伊列乌斯回来以后,克莱门特从他那里得知,加布里埃拉已经和酒店的老板结了婚,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嘴里镶上了金牙,成了指使女用人的太太了。
黑人把他如何逃出来的经过告诉了克莱门特:山上的搜捕,他是如何跳过矮墙碰到了已经结了婚的加布里埃拉的,加布里埃拉又是如何把他救出来的。克莱门特和法贡德斯放火烧了森林,一看到火光,各种野兽都吓得到处乱跑,其中有野猪、豚鼠、鹿和大批各种各样的蛇。然后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清除灌木丛,因为那里面隐藏着不少毒蛇,它们竖起脑袋,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如果被这些蛇咬伤,那就必死无疑。
就在他们开始种植那些弱不禁风的可可树苗的时候,上校派人把法贡德斯叫去了。梅尔科用鞭子抽打着长筒靴,抽打着阳台。他就是用这根鞭子抽打女儿的,结果反倒促成了女儿的出逃。上校打量着黑人法贡德斯。自从玛尔维娜出逃以后,他的那双眼睛总是显得很忧郁,仿佛是在沉思着什么。上校怒气冲冲、十分严厉地对法贡德斯说:
“你要好好准备准备!过几天我再带你去伊列乌斯市,城里有事用得着你。”
难道是去杀死把他女儿弄走的那个家伙吗?把这个人开枪打死,谁知道要不要把他的女儿也打死呢?他的女儿傲气十足,就像是一尊圣像。可他法贡德斯是不杀女人的。或者是新的动乱又开始了?黑人问道:
“又打起来了?”他笑了一笑,“这一回我要弹不虚发了。”
“选举的日子快到了,我们必须要赢,哪怕是动用来复枪也行。”
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安定日子,这可算是个好消息了。黑人又满怀新的热情回去种可可树了。灼热的太阳像鞭子一样无情地抽打着他们的脊背。他们两人终于把活计干完了,在原来的那一片令人生畏的原始森林的土地上,栽下了四千棵可可树苗。
他们扛着锄头往家走,路上克莱门特和黑人法贡德斯聊起天来。晚霞消失了,夜色笼罩着庄园,伴随着黑夜的降临,狼人[84]、神父的母骡[85]以及在过去的埋伏中饮弹死去的那些亡灵纷纷出来活动了。可可林中不时闪过阴影,猫头鹰睁大了它们的眼睛。
“过几天我又要回伊列乌斯市里去了,那个地方真值得去。在巴特富多夜总会里有好多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又要好好玩一通了。”法贡德斯拍了拍黑肚皮,他的肚脐眼是向外鼓起的。“蹭过这么多次白种女人的肚皮,我这张黑肚皮也要变白了。”
“你要去伊列乌斯市?”
“上校通知我的那天我就跟你说过了。要选举了,我们要用子弹去获胜。他已经跟我打了招呼,就等出发的命令了。”
克莱门特沉思着,好像在考虑着什么。法贡德斯说:
“这一次我回来就有钱了。再也没有能比保证选举获胜更好的买卖了。有吃的,喝的,获胜以后会好好庆祝一番的。这下子我们口袋里就有钱了。你放心,这一次我准能弄它不少钱回来,咱们好买上一块地。”
克莱门特在阴影里停下脚步,脸在暗处,对黑人说:
“你跟上校说说,把我也带去。”
“你为什么也想去?你不是能打仗的人……你只会跟庄稼打交道,只会春种秋收。你去干什么呢?”
克莱门特又迈开了脚步,没有回答。法贡德斯还在问:
“你去干什么呢?”他想起来了。“去看加布里埃拉?”
克莱门特的沉默等于是作了回答。夜色越来越浓了,过不了许久,神父的母骡就要从地狱中来到丛林里,它到处乱跑,蹄子踩在石头上嘚嘚作响,没有长着头、被砍断的脖子上面是一团火焰。
“你再去看她一次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结婚了,长得比从前还漂亮。她虽然结了婚,但性格并没有变,跟我讲起话来还和从前一模一样,你去看她干吗?一点用也没有。”
“只是看看,再看她一次,瞧瞧她的脸,闻闻她身上的味,看看她的笑容,再端详她一次。”
“她在你的脑袋里扎了根了,你光想着她,这我已经注意到了。你现在总是说要买块地,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你已经知道她结了婚,干吗还想见到她呢?”
一条花纹蛇从树丛中窜出来,游到路上来了。在一片阴影中,它的长长的身子闪闪发光,看上去非常漂亮,仿佛是庄园之夜里的一个奇迹。
克莱门特赶上去,用锄头把这条花纹蛇剁成了三段,然后又把它的头敲碎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不是有毒的……它什么人也不伤害。”
“它太好看了,单凭这一点它就能害人。”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走了一段路。黑人法贡德斯说:
“我们不应该把女人杀死,即使这个不幸的女人使我们的日子过得不痛快。”
“谁说杀人了?”
他永远不会去杀人,他没有这种勇气,也没有这种力量。但是,为了能再看到加布里埃拉一眼,哪怕只是一次,能听一听她的笑声,克莱门特就可以把得到一块土地的愿望推迟十年。加布里埃拉恰似一条花纹蛇,她没有毒,但是,只要她在男人们中间神秘莫测地走过,就可以留下折磨人的苦恼。密林深处,猫头鹰在树枝上凄厉地叫着,仿佛在呼唤着加布里埃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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