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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花老爷洞(第1页)

龙盏镇的春天,被松毛虫给劫持了!

往年雪化了,白头翁和杜鹃谢幕后,林间的百合、芍药、野菊、马莲将次第开放。可今年森林遭遇松毛虫害,该开的花儿开不起来了。

连年的采伐致使森林树种趋向单一,这给松毛虫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温床。而林木一旦被松毛虫附着,就是绿宝石库被通天大盗给盯上了,会惨遭劫掠,叶萎根枯。这时的森林仿佛出了丧事,一派萎靡,了无生气。青山县所属的二十多万亩林地,成了松毛虫流动的盛宴,青山失色。政府部门不得不出动救灾直升机,喷洒农药。

农药杀死了松毛虫,也杀死了不该杀死的动植物。花骨朵萎缩了,鸟儿停止了歌唱,河流也被污染了。林间小溪漂浮着死鱼,河岸边是野鸭的尸体,树丛中飘散着灰鼠和野兔腐烂的气味,连喜食腐肉的乌鸦也少见了。龙盏镇人曾那么喜爱春天采食野菜,喜欢肥美的开江鱼,但这个春天,他们与这些美味作别了。

唐汉成一看见飞机在半空喷洒农药,就气得跳脚大骂,说要去野狐团偷一挺机枪,将它打落。龙盏镇的自来水引自格罗江,飞禽走兽大批死亡后,格罗江的水质监测显示异常,唐汉成下令关闭了水厂的自来水阀门,动员大家喝深井水,因为飞机喷洒农药时,绕过了居民区,这里的水源相对是安全的。

龙盏镇有三口深井,一口在北口,两口在东南岗。有了自来水后,这三口井弃之不用了,虽说井底的水依旧清洌,但井壁生有青苔,井口蛛网缠绕。唐汉成带着人,奋战了三昼夜,将井壁清理干净,将井台糟烂的辘轳和断掉的井绳换成新的。人们取出了多年不用的水桶扁担,出门挑水。住在西坡和西南角的人家,挑水一路上坡,怨声连连。

单四嫂这段心绪烦乱,正想找样力气活儿,出出汗,让脑子清爽一下,于是她不摊煎饼卖了,而是带着单夏,给行动不便或是不愿出力气的人家挑水。一担水三块钱,一天下来,少说挑上二十担水,赚个六七十块。这种没有本钱的生意,比她摊煎饼划算多了。

单四嫂的心烦,来自老魏的求婚。而老魏这么干,源于单尔冬的离去。

离婚归来的单尔冬,一直住在驴棚。自从那道墙被打出一个洞后,他与单四嫂和单夏,相处日趋融洽。可他的长篇《升天记》写到中途,像一条河突然断流了,文思枯竭,一天写不上三行字。他开始烦躁,像多年前一样,无端指责单四嫂。他嫌她一大早牵驴拉磨,扰了他的清梦,而他的梦是这部长篇的命根子;他嫌她穿得灰突突的,乌云似的在他眼前飘来飘去,气场不好,令他的写作没有蓝天;他嫌她刷牙不彻底,齿缝藏污纳垢,吐气不洁,熏得他脑袋缺氧,他的笔才失去想象力;他嫌她用水舀子淘刷锅水,弄得水舀子油叽叽的,像老妓女的脸,用它舀水沏出的茶,浊气滚滚,把他脑袋喝浑了。

单尔冬喜欢龙盏镇的自然风景,以前写作不畅时,常去山里转转,获取灵感。可今年的春天是伤残的春天,森林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农药味,令他窒息。家里家外都没好气息,他又向往城市了,从龙盏镇逃离。可怜单四嫂把他伺候得脸儿亮堂了,可这张脸嫌家里黯淡,又要照耀别处了。

单夏一看住在驴棚的人不见了,问母亲:“陈世美咋走了?”

单四嫂说:“叫陈世美的人,终归是留不住的。”

单尔冬走后第三天,单四嫂从南市场卖煎饼回来,发现单夏把驴棚与住屋之间的墙洞堵上了,墙又是原来的墙了,黑驴也回到了老地方。

单四嫂说:“你把墙堵上了,他再回来咋办呐?”

单夏一边用干草擦拭瓦刀,一边说:“驴进了咱家,抽它鞭子它都不走,天天还干活;他进了咱家,啥活儿不干,给他吃住,给他光亮,他说走就走了,这样的人再回来,谁还稀罕!”

单四嫂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有条理的话,她惊喜地抱住儿子,说:“我儿子不傻啊!”

单夏“哼”了一声,说:“我傻,我咋不帮别人家干活呢?”

娘俩儿正说着话,老魏来了。老魏像是赶集归来,扛着椅子,拎着五花肉,斜挎的包里,露着酱油瓶醋瓶的脑袋。他先把椅子放下,然后把吃食放下,对单四嫂说:“单尔冬跟辛欣来这主儿有啥分别呢?我真是瞎了狗眼,还以为他痛改前非,从此后会跟你好好过呢。你别为这畜生难过,不值!我老魏啥人你也知道,除了花心,没大毛病。不是自夸,我心地好,你们女人应该懂得,找个心地好的男人,就是找到了一片好水。你跳进来,放心大胆地游吧!咱岁数相当,家境差不离,长相也都中不溜,你要是不嫌弃我,就留下这把椅子,给我个位儿,我也不图单夏喊我爹,咱搭伙过日子吧。我做豆腐你摊煎饼,咱能过得红红火火的。你给我仨月俩月收收心,然后咱就把行李搬到一块儿,咋样?”

未等单四嫂作答,单夏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我看行!”把老魏的椅子搬屋去了,把他带来的酱油和醋,摆在灶房的调味架上,把那条五花肉横在菜墩上。他见菜刀有些锈了,拿起磨刀石,蘸着水“嚓嚓”地磨刀。

老魏在磨刀声中,走出单四嫂家。

单四嫂带着单夏挑水赚钱时,老魏也没闲着,奔忙在城里。他忙的是花钱,连豆腐也不做了。想着成家后,得对单四嫂负责,再睡小姐不好,他晃荡着腿,流连于长青城做人肉生意的地方,出了这家进那家,恨不能把能睡的都睡了。一直到怀揣的钱快花光了,他也累得瘪茄子了,这才打道回府。

老魏没乘汽车回来,而是步行。他想用漫长的行走,与自己的过去告别,想想和单四嫂未来的新生活。他的背囊装着椒盐烧饼、酱牛肉、烧酒和矿泉水。他沿着山路,走走歇歇。松毛虫病已控制住了,森林在静悄悄复苏,林木的清香,正逐渐抹去农药刺鼻的气味。累了渴了,老魏就找块石头坐下,喘口气,润润嗓子。阳光灿烂,石头表面微热,可一旦坐下来,还是凉意森森,好像石头里埋着谁前世的幽魂。

老魏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和单四嫂结婚了,就在他回来的路上。他走到中途,在一条小溪边坐下,打开背囊,喝酒吃肉。这个春天少见飞鸟,林间异常寂静。老魏喝了半瓶酒后,困倦难当,将背囊当枕头,倒头便睡。等他醒来,太阳西斜了。他起身的一瞬,发现了一只黄蝴蝶。它只有指甲般大,贴着草尖,精灵般飞舞。老魏在林间好不容易见到活物,无比欣喜,他追逐蝴蝶,来到一片茂密的桦树林。这片桦林未被松毛虫所害,树叶鲜润明媚,树下的野花如期开放着。粉红色的斑花杓兰,与金黄色的菊花交相辉映,它们身下,是矮株的白色玉竹。盛开的白色玉竹,就像四溅的水滴,晶莹明亮,让人有啜饮的欲望。老魏爱极了这片花儿,想采一束带给单四嫂。而正是这次采花,让他对婚姻顿生畏惧。他采了斑花杓兰,只喜欢了片刻,觉得玉竹花更可爱,便奔向它们。而玉竹花到手后,他嫌它颜色过于寡淡,黄菊花更娇艳,就转向它们。可黄菊花到手后,他又嫌它过于明亮了,正踌躇着,一转身,发现了不远处的一枝粉色芍药,芍药花开得蓬勃,香气也蓬勃,可他采到手后,又觉得它的花瓣过于张扬了。老魏看着怀抱的姹紫嫣红的野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么美丽的一束花,都没有一朵自己格外钟情的,单四嫂比起它们,哪一朵都不如,怎么可能拴住我的心呢?守着一朵枯萎的花儿过日子,有什么劲呢!

老魏捧着野花,走出树丛,在山间公路拦到一辆货车,搭车回到龙盏镇,直奔单四嫂家。单四嫂家只有驴子在,老魏便知这娘儿俩给人挑水去了,连忙去北口的井台寻她。一见单四嫂,他把野花放到她怀里,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单四嫂以为他这是求婚,叹了口气,说:“你没孩子,不知道有了孩子的人,都是为孩子活着的。单夏乐意你做他爹,那我就随他愿吧。”

老魏一听,像是听到了斩首令,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不连贯了:“单四嫂,唉,怎么说呢,野花把咱的婚事搅黄了……噢,不是野花,是他妈的蝴蝶!唉,咋跟你说呢,我在林子里歇脚,吃了肉喝了酒,睡了一觉,醒来看见蝴蝶了。啊,蝴蝶,还有野花,都他妈的是精灵,张嘴跟我说话了。哦,我咋办呢,不能硬装好汉啊——”老魏“咣咣”磕起头来。

单四嫂没听明白老魏的话,她说:“快成一家人了,行这么重的礼做啥?”

单四嫂吆喝单夏,把老魏扶起来。

单夏答应着,扔下扁担,走到老魏跟前,拽着他的后脖领,一把将其薅起。

老魏摇晃着站定,单四嫂见他一脸窘状,说单夏:“叫你扶,你咋薅呢,他又不是猪草!”

单夏立刻纠正错误,一拳又把老魏打倒,然后再慢慢扶起他。

老魏被单夏这番折腾,对悔婚已无愧意,他挥着胳膊,跳着脚,骂骂咧咧地对单四嫂说:“听清楚了,我老魏他妈的改主意了,不他妈的乐意娶你,不他妈的乐意给单夏当爹了!”

老魏的话噎着了单四嫂,她瞪着眼,直打干嗝儿。等她醒过神来,立刻吆喝单夏把老魏再给她打倒,然后她提起一桶水,狠狠泼向他。单夏见母亲这样做,也跟着将桶里的水泼向老魏。斜阳四射,他们泼出的水,被夕阳染成金色,有如金水。老魏被四桶冷水泼得直打滚,连声骂娘。他艰难爬起,一身泥水地回家,亦哭亦笑,卖豆腐似的沿途吆喝着:“自由啊——自由啊——”撞见他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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