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天,天空碧蓝,隐约的太阳并不能给这个寒冷的冬天带来多少暖意。我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大衣,领口围着兔毛,但却并不觉得暖和;冷空气刺得我的眼睛直流泪。马车上,母亲呆呆地坐在我和扎鲁玛之间,面无表情。她穿着绿色天鹅绒长袍,上面围着白色貂毛,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坐在对面的父亲关切地看着妻子,非常希望她能够给自己一些鼓励或是爱的暗示。然而她的眼神却越过了他,好象他并不存在。扎鲁玛直直地看着我的父亲,并没有试图掩饰自己为女主人而感到的愤怒。
比科伯爵也和我们坐在一起。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希望能够通过一些幽默的话语分散我和我父亲的注意力。但是谁也忘不了我母亲感到的羞辱、冰冷、严酷,就如同这天气一样。在教堂仪式后,我们将同吉罗拉莫直接会面。他将把手放在我母亲的头上,为我母亲祷告。
在我们赶到圣马可教堂入口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我对这里的敬畏并不是源于宏伟的教堂。实际上,这座简单的建筑物只是用一些很朴实的石块建成,同我们在圣灵教区的教堂风格并没有区别。而是因为站在教堂门廊外、楼梯上拥挤的人群。圣堂中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连外面都挤满了人。
多亏比科伯爵与我们在一起,我们才能进去。他一边走下马车,一边向里面高声喊着。很快,走出来三个高大的多明尼克僧侣,引导我们走进教堂。他们在人群中的影响力非常神奇;人群立刻就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就像蜡遇到火一样。不一会,我们在离讲道坛和圣坛不远的地方站定下来;而我就站在母亲和父亲之间,科西莫·德·梅第奇就埋葬在圣坛下面。
与宏伟的大教堂相比,圣马可教堂的内部庄严而又朴素,白色的石廊柱和简朴的祭坛并不引人注目。虽然外面异常寒冷,圣堂里面的气氛却非常热烈。女人们扇着扇子,小声嘟囔着,一副激动的样子。男人们在那里跺着脚——并不是为了驱除寒冷,而是因为内心的焦急。修士们祈祷的声音很大,嗡嗡作响。我感觉好像在狂欢节上,或是在等待一场举世瞩目的骑士决斗一样。
不久,唱诗班开始演唱,圣歌游行也开始了。
祈祷者们全神贯注地看着仪仗队列,神情凝重。首先出现的是年轻的修士助手们,一个手持巨大十字架,另一个旋转着香炉,香气袅袅上升,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然后是执事,最后是神父本人。
吉罗拉莫最后一个出场,那是最受人尊敬的位置。看到他,人们都高声叫嚷起来:“吉罗拉莫!为我祈祷吧!”“上帝保佑您,我的教友!”这其中声音最大的是“Babbo!Babbo!”这是年幼的孩子叫他们父亲的专用词。
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看到他。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身着暗棕色修士服的瘦弱身影;他戴着兜帽,低着头。
他和修士们坐在一起,显得很威严。这时,人群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就在弥撒进行的过程中,他们的激情又一次高涨起来。当唱诗班唱到《荣耀归于我主》的时候,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开始唱使徒书,然后是阶台经。在神父读福音书的时候,人们开始低声说话——对他们自己,对每一个人,对上帝。
这一切对于吉罗拉莫来说,就好像在听夏日里昆虫的嗡嗡声和由它们谱成的小夜曲一样——既喧闹,又难以理解。
在他走上讲道坛的时候,圣堂一下子安静起来,静到甚至能听见马车的木轱辘碾过拉赫加大街的鹅卵石路所发出的嘎嘎声。
在我们上面,在科西莫尸骨上面,站着一个矮小而憔悴的人。他的面颊深深凹陷,长着一双向外突出的大眼睛;他的兜帽已经脱到脑后,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头蓬乱的黑色卷发。
他看起来比他的敌人洛伦佐·德·梅第奇还要难看。他的额头较低,弧度很大。鼻子好像是别人拿了一块修整过的正方形肉块直接按到他脸上;鼻梁从眉骨间直直地伸出,形成一个直线,然后忽然折下来。他的下牙不老实地向外突出,甚至把他的下嘴唇都整个推了出来。
没有哪个救世主会比他还要不体面。
然而一站到布道坛上,他就与刚才那个羞怯的身影判若两人;这个新的吉罗拉莫,这个被奉为天使教皇的人,身影奇迹般地高大起来。他的眼神中流露着坚定,他骨节嶙峋的手扶着讲道坛的两侧,显得神圣权威。这个人被一种比他自己还要强大的力量转化。这种力量产生于他瘦弱的身体,弥散到周围寒冷的空气中。进入教堂以来,我第一次忘却了寒冷。即便是我的母亲,在整个仪式中一直保持着压抑屈服的寂静的母亲,这时也发出了轻微的赞叹。
在我父亲旁边,伯爵将双手握在胸前,摆出祈祷的姿势。“吉罗拉莫,”他叫道“给予我们祝福吧,我们都会被治愈!”我看见他向上仰起的脸,流露出无比的虔诚,眼中也充满了泪水。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扎鲁玛曾经嘲笑吉罗拉莫和他的追随者们是哀悼者了。
男人和女人们都伸出了胳膊,手掌张开,乞求着。
吉罗拉莫终于说话了。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是在看我们,看每一个人,同时把爱也传给我们。由于感情激动,他在为大家划十字的时候,双手颤抖着,仰天,满足地叹息着。这时,圣堂又一次安静下来。
吉罗拉莫闭上眼睛,似乎正在积聚他体内的能量,然后他开始说话了。
“我们今天的布道将从耶利米书的第二十章开始。”他的声音很高,又被头上的穹顶反射回来,显得非常洪亮,而且有很重的鼻音。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感觉害羞似的低了下去。“我每天都在别人的嘲笑中度日,每个人都嘲笑我……因为主的话是对我的责备……”他仰起头,好像可以直接看到上帝。“但是主的教导在我心中燃烧,入骨及髓,我已经厌倦忍耐了……”
他把目光转向我们:“佛罗伦萨的人们!虽然别人嘲笑我,但是我不能够再隐瞒我主的话语了。他曾经和我说过,这些话在我心中燃烧,现在到了忍无可忍必须说出来的地步了!”
“来听听上帝的声音吧!好好想想你们自己吧!哦,我的富人们,想想即将降临到你们身上的苦难吧!这个城市将不再被称为佛罗伦萨,而是偷盗之城,乱伦之城,血光之城。你们都会破产,都会流浪街头……为主所抛弃的时代即将到来。”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强壮。空气也随着他急速的话语战栗颤抖,好象他身上翻涌着上帝的力量。
“哦,私通者,鸡奸者,和喜爱一切罪恶的人们!你们的孩子们将会变得冷酷无情,将会被拖到大街上处死!他们的血将汇聚在阿尔诺河中,上帝也不会怜悯他们痛苦的哀号!”
我被吓了一跳,因为站在我们身旁的一个女人突然痛苦地哀号起来了;一下子教堂中充满了痛苦的哭声。被懊悔和自责淹没,父亲也把脸埋在手掌中,同比科伯爵一同痛哭起来。
但是我母亲却毫无反应;她紧紧地拽住我的胳膊,眼神中充满了愤怒,挺起的下巴好像是在对抗吉罗拉莫。“他怎么敢这样说话!”她盯着这个修士,气愤地说道。吉罗拉莫停了下来,这种时间的延长使他所说的话更有效。母亲提高声音,所有痛哭的人都听到了。“上帝会听到无辜孩子的哭声!你为什么要对大家说这么可怕的话?”
母亲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扎鲁玛同时也扶住了她。“安静,夫人。你要镇静……”她贴着我母亲小声嘟囔着。母亲愤怒地摇了摇头,紧紧地搂住我的肩膀,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扎鲁玛没有理睬那个布道者和他的追随者们,而是关切地看着她的女主人。我也越发地紧张起来;我可以感到母亲快速的心跳和胸脯的上下起伏,她已经是怒火中烧了。
“他说得不对,”她嘶哑地低语着。“他说得不对……”
教堂中痛哭的人很多,都向着吉罗拉莫和上帝祈祷着,甚至连父亲都没有注意到母亲的举动,他和比科都被这个布道者深深吸引住了。
“噢,我的主!”吉罗拉莫忽然痛苦地喊叫起来。他把额头顶在他握紧的手上,发出痛苦的呜咽,泪水在他脸上画出条条痕迹。他仰起头,望向天堂。“主啊,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修士。我并没有奢求过您的探望;也不敢奢望能与您交谈,或者是能从您身上看清一切。我只不过是您思想的忠实拥护者。以您的名义,我希望,就像耶利米一样,承受那些亵渎您预言的人们带来的痛苦。”
他俯视着我们,眼神和话语都柔和了许多。“我哭泣……就像您一样,为了这些孩子们。我为了佛罗伦萨和他们即将要受到的鞭挞而哭泣。我们的罪过能够隐藏多久呢?在上帝愤怒之前,我们还要冒犯他多久呢?他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并没有立刻施以惩罚。但如果他的孩子们继续犯下令人担忧的错误,甚至嘲笑他的时候,他一定会给予他们真正的惩罚!这是出于对他们的爱。”
“看看你们吧,女人们!你们戴着沉重的珠宝,挂在你们的脖子上,耳朵上。如果你们当中的一个,就一个人,敢于忏悔自己的虚荣,那么这个世界将会有多少穷人能够有饭吃?看看这些绫罗绸缎吧,还有这些天鹅绒,看看这些世俗的金丝是如何点缀着你们世俗的躯体吧。如果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哪怕就一个人,能够穿着朴素来取悦上帝,那么又会有多少人将免于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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