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鼻子眼要你多出这口气?!臭右派!要拔冲(打抱不平)就出来练练!”一身腱子肉的母金刚像个汽油桶似的站在中间的过道上,双手叉腰向麻秸杆似的谢萝叫阵。她是有名的“天桥小四霸”中的老二,打架最拿手。此刻她轻蔑地看着眼眶深陷、鼻子尖削、颧骨高耸、胳臂腿和躯干像用粗细不等的干柴棍拼凑起来的谢萝,心想:这右派分子活得不耐烦了,要找死吧!
旁边有人阴恻恻地说:“干吗?打抱不平吗?要不把你的毛巾送给老秃驴,可惜所规里有一条:不准私自赠送!你不怕蹲禁闭就试试!”说话的也是个右派、五组组长孙新明。她外号“尖下巴”,行事极讲策略,滴水不漏。如果母金刚是刀马旦,她就像个狗头军师。
曼陀罗花 一(2)
谢萝被噎得干瞪眼说不出话来,回头看看刘青莲,虽然也气得脸白唇青,可是居然能够默默地坐在一边,半闭着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念叨什么。
当事人都不言语,我干吗管这闲事?谢萝强压着怒火,低下头去收拾自己的铺位。母金刚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幸而耳朵极尖的小偷金翠玉听见了远处抬大桶的声音,尖声叫道:“别吵了,开饭啦!母金刚,今儿你值日,快!”
正值饥荒年月,劳教所的午饭一贯是盐水煮白菜帮,装桶以后,浇上一勺熟油,外带每人两个窝头。机灵的人打饭赶两头,“早打油,晚打稠,不早不晚稀溜溜。”第一个打饭的,那勺油百分之八十可以归她。最后几个去的人菜汤倒是稠一些,但一点油星也没有。各组的值日叮当五四地拿着饭盆,抢出大门,直奔冒着热气的大桶。
“喝!今儿浇的是荤油啊!”
拔得头筹的母金刚掀动肥厚的鼻翼,贪婪地嗅着手捧的菜汤,脚步一侧歪,右手带着的那盘三分之一是草籽的棒子面窝头,全部滚进菜汤。她一怔,把汤盆放在地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汤带窝头分吧!”尖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说的是……”母金刚恍然大悟,一勺勺分起来。
老尼姑却紧张地捂住她那只粗瓷大碗,细声说:“不成!我不沾荤腥!”
“那更好了!不吃!归我!”母金刚回手要往自己碗里分下双份。
明摆着要让老尼姑饿一顿了,在谎祸加天灾的1960年,窝头赛过金子呀!谢萝觉得不公平,把碗伸过去:“刘青莲这份分给我吧!她不能吃荤,我把这个换给她!”谢萝取出家送的炒面,倒在老尼姑的碗里。突然一只手伸来端起那只大粗碗,哗地把炒面倒在还未分完的菜汤里:“教养分子不许混吃混喝!这是所规!”
说话的是尖下巴,她执行的是组长的职责,至于刘青莲吃什么,不在她的责任范围内,她决不多管闲事。
谢萝太不识相了,站起来说:“你这个组长怎么不管欺侮人的流氓,专挑软的捏?”
“他妈的!谁是流氓?流你哪儿了?”母金刚恼羞成怒,一巴掌过去,谢萝的饭盆骨碌碌地滚到门外,刚分给她的窝头在泥泞中滚成两个泥球。
谢萝愤怒地跳起来,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扯住了。老尼姑连连说:“犯不上去理她!”
“我是流氓?比你们这帮犯脑袋瓜罪的干净多了!哪像你们,姓贾的嫁给姓贾的,一窝子假模假事!不吃荤?吃骚!什么玩意儿!当人贩子……”母金刚凶相毕露地撒起泼来,整个马厩都响彻了她那破锣似的嗓音。
谢萝觉得她骂得离奇:“谁当人贩子啦?别把自己干的事往别人身上扣!”
“反正有人干!有人干!”母金刚满嘴喷着白沫大嚷。
难道是说刘青莲?谢萝回头看看这个佛门弟子,觉得实在不像。老尼姑对母金刚的詈骂只睁了睁眼,又垂下戴着小黑帽的头,两片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谢萝侧耳细听,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清晰地在背诵:
“……世无所怙,惟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你在念什么?”谢萝莫名其妙。
“《罗云忍辱经》……”
“你怎么那样窝囊?”
“……众毒横加,忍默不说……外静内寂,植念道根……”
又在念经了。这个尼姑是呆子吗?可是不呆又怎么样?在这“牢头”面前有什么道理可言?谢萝看着自己那两只细如麻秸的胳膊,血管和骨胳在皮肤下显露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母金刚之流的对手,无论是打架,是骂街,还是劳动,自己都是“不入流”的。啊!她忽然想起来:雨一住,就要出工了。来到劳教所不久,她便进了病号班,明天将是她参加劳动的第一天。
曼陀罗花 二(1)
十月里有个小阳春。季节已然快到十一月了,将近中午的阳光还晒得人有点发燥。紫的、绿的、红的、玛瑙珠般的葡萄早已收完,只剩下枯黄的叶子覆盖着一行行葡萄架。要过冬了,葡萄的主要枝干都得蛰伏到土堆中去,长长的蔓子相当碍事。技术员带着二十几个女囚,喀嚓喀嚓地在前边修剪,离开母体的葡萄枝蔓蛇一般地堆在畦里,其余的人干的活便是把它们抱到中央大道上,由大车拉回去当柴火。
带队的女队长姓王。女队姓王的队长太多,只好按个子来识别。矮而胖的她排列第三,人称“三王队长”。其实她已有三十多岁,管教女囚的年头也不少了。她常用一句口头禅自诩:“我的眼睛就是X光机,这些劳教分子肚里的几根肠子,我都清楚!”
别瞧她胖,却是篮球场上的健将,慈渡劳改农场公安女篮队的中锋,打起球来是个拼命三郎。她属于外向型的性格,观察女囚也喜欢从表面现象来衡量。比如她认为身体壮、干活棒的假小子就是“改造好”,只要能干活,再调皮捣蛋也挨不着“剋”。至于体力弱的病身子,她认为都是懒骨头,不是干不了,而是不肯干!
此刻三王队长正盯着谢萝在运气。柿子般的胖圆脸上,两条眉毛已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条扬得极高,一条压得极低。谢萝懵懵地不知祸之将至,费尽吃奶的力气在对付一捆葡萄藤。那几根弯弯曲曲的东西弹性十足,压了这头,那头又蹦了起来。别人的捆比她大好几倍,已经跑了几趟,她连一趟也没运出去。唉!她实在不能算健康人。那身原本属于她婆婆的大襟夹衫,在她身上飘飘荡荡,活脱儿是个插在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脸色像秋风吹落的葡萄叶子,一片灰黄,只有颧骨上像搽了胭脂一般烧着两团火焰。自从那个不能忘记的冬天,发着高烧的她被人从病榻上拖起来,送进报社礼堂,晕晕乎乎地听到台上用震耳的声音判决:“送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谢萝去劳动教养。”然后被塞进一辆呜呜叫的吉普车送到这里,她就一直住在病号班。只因冬天将至,葡萄埋不完就会冻死,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园又有几百亩之多,队部急了,于是下令:轻病号全部出工。谢萝才出了病号班,来到葡萄园。可是她肺里那不断发烧的病根没有消灭,压根没那个能耐干活。小小的一捆葡萄藤,好不容易背上站了起来,脚底下一绊,摔了一跤,捆又散开了。
“喝水啦!休息啦!”大道上有人吆喝。
谢萝拖着那捆跟她较着劲的葡萄藤,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葡萄畦。水桶周围已挤满了人。挑水的母金刚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谢萝摇摇晃晃地走到水桶边,也想舀一杯水喝。
“一边去!一边去!”母金刚轻轻一搡,谢萝立刻像不倒翁似的一个趔趄。
“干吗不让我喝水?”谢萝轻轻说了一句。无情的干渴灼着她的嗓子,一上午虽说没干多少活,可是流了不少汗。长期的低烧使她嗜水如命,没饭吃可以忍,没水喝就没法儿活。
“干吗让你喝水?要喝你自己去挑!”母金刚斜眼瞪着谢萝。开水在女队是一宝,一天只发三茶缸开水。不少教养分子结成互助组,把开水攒在暖壶里留着洗头、擦身。在这深秋时节的滨海地区,老用冷水,会留下病根儿,好几个姑娘都像更年期的老太太一样停经了。三个人一天的开水一小盆,很可以派派用处,体内的水分只能靠上午在工地上的开水和早晚两碗稀粥来补充。工地上的剩水归挑水者所有,这是不成文的法律,剩得多了,挑回去,她可以痛快地洗一回,或者跟别人交换一个窝头、一卷手纸、一块肥皂,看需要而定。挑水是个好差事,好几个人抢着挑,挑水的时间越临近收工,剩的水越多,桶里的水越热,价值就越高。母金刚今儿好不容易抢到水桶,要指着这桶水换窝头,只盼着别人少喝点,像谢萝这样的麻秸杆,趁早滚一边去。
干渴使谢萝绕过这尊凶神恶煞,从另一个桶里舀了一杯水。母金刚大怒:“去去去!真没脸没皮!”扑过去劈手夺过杯子,往桶里一倒,顺便给谢萝一掌。她只使了三分劲,谢萝已像皮球似的直弹出去,砰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三王队长!
“抢水喝那么起劲!干活就死磨活泡!照你这改造态度,就欠在这里呆一辈子……”三王队长运了一上午的气,此时全部倾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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