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忙笑问道:“老兄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我竟然毫不知情。今天偶遇,真是奇缘呐。”子兴答:“我是去年年底到家,现在正要进京,顺路来找位朋友聊几句。承蒙他好意,让我多住几天。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多逗留两天,到十五日时再启程进京。今天那位朋友刚好有事不在,我就出来随便走走,正好在这儿歇歇脚,没想到这么巧碰见你了!”一边说着,一边邀请雨村坐下,又吩咐再上酒菜。两人边吃边聊,谈些分别后的事情。
雨村问:“最近京都有什么新闻吗?”子兴答:“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新鲜事,不过你的本家亲戚那边,出了点小小的异事。”雨村笑着说:“弟家族里没人住在京都,哪来的本家亲戚?”子兴笑说:“你们同一个姓,不就是同一宗族吗?”雨村问是谁家。子兴说:“荣国府——贾府,不知是否玷辱了先生的门楣呢?”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要论起来,我们这一族人口确实不少,从东汉时期贾复以来,支派繁盛,遍布各地,谁能细查个遍?至于说到荣国这一分支,确实是同族谱上的。只是他们家太过显赫,我们也不便硬去攀附,所以久而久之,关系也就疏远没法儿认了。”
子兴感叹道:“老先生别这么说。现在的宁荣两家已经也都落寞的没有从前的光景了。”雨村问道:“以前宁荣两家人口众多,怎么就落寞了?”子兴回答:“唉,说来话长。”雨村回忆起:“去年我到金陵地界,打算探访六朝古迹,我进了石头城,路过宁荣两家老宅。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家宅院连在一起,几乎占据了半条街。虽然大门前冷清无人,但隔着墙看去,里面的殿堂楼宇依旧巍峨壮观;后花园里树木葱郁,山石湿润,哪里有衰败的迹象?”
子兴笑到:“亏你是进士出身,竟不明白这个道理!古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他们家不及全盛时期的风光,但比起一般的官宦人家,还是不一样的。如今他家家族人丁兴旺,事务繁杂,大多数人都过着富贵安逸的生活,却缺乏能够运筹帷幄的人。虽然表面看着光鲜,但财力已大不如前了。但是他们日常还讲排场,也不节省。这还算小事,还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的富贵诗书世家,现在的子孙后代竟然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后也十分困惑,说:“按理说,这种书香门第,哪里会不善于教导子孙呢?别人家不知道,只说这宁荣两家,那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家。让我给你讲讲清楚:
当初宁国公和荣国公,亲兄弟两个。哥哥宁国公有四个儿子,他死后,贾代化继承了官位。贾代化又有两个儿子,老大贾敷八九岁时就死了,只剩老二贾敬。但是贾敬痴迷于修道炼丹,对其他事情全然不顾。幸好他早年生了个儿子,名叫贾珍。因贾敬一心想作神仙,官位就传给了贾珍。贾敬也不回家,常年住在京城外和道士们混在一起。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16岁,名叫贾蓉。如今贾敬对家事一概不管,贾珍也不爱读书,只知一味享乐,把宁国府搞得都快翻过来了,也没用人敢管他。
再来说这荣府,刚才提到的异事就出自他家。自从荣公去世后,长子贾代善继承了官职,娶得是金陵名门史侯家的女儿,并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老太太还健在,长子贾赦继承了官职;次子贾政,不能继承官位,但是因为他自小酷爱读书,深受祖父、父亲宠爱,原本打算通过科举入仕的。没想到贾代善临终时上奏皇上,皇上念及他家是先臣,除了让贾赦袭官外,询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即召见,结果破格赐予贾政一个主事(底层办事官吏)的职位,让他到部门学习。如今贾政已升任员外郎了(相当于副司长)。”
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是公子,名叫贾珠,14岁上学,不到20岁就娶妻生子了,结果生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这就奇了,居然生在大年初一;谁知第二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生下来,这小公子嘴里就含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有刻着许多字,就取名叫作宝玉。你说新奇不新奇?”
贾雨村笑道:“果然新奇。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吧。”冷子兴冷笑道:“大家都这么说,所以祖母便视他为掌上明珠。那年周岁时,政老爹要试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在他面前摆放了世上所有的物品,任由他随意挑选。谁知他一概不取,径直伸出手,抓了一些脂粉钗环。政老爹便大怒,说:‘将来酒色之徒!’因此就不大喜欢这孩子。唯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子一样爱护。说来又奇,如今宝玉七八岁了,虽然淘气异常,但他的聪明怪癖,一百个孩子里也挑不出一个像他这样的来。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孩就清爽;见了男子就觉得浊臭逼人。’你说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听了,突然神色严肃,急忙出言制止,说:“不对!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概政老前辈也错把他当做色鬼淫魔看待了。人啊,若不多读书增长知识、理解事理,多投入时间和精力进行深度思考、探究事物的本质,是无法真正领悟世间之道、理解其中玄妙的。
人类由天地孕育,大致可分为极善与极恶两类,其余大部分人并无明显差异。极善之人顺应盛世而生,助力世界和平;极恶之人伴随乱世而来,引发社会动荡。历史上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召等圣君,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颢、程赜、张载、朱熹等贤哲,都是应运而生。而像蚩尤、共工、桀、纣、秦始皇、王莽、曹操、安禄山、秦桧等人物,却是应劫而生。
极善之人致力于世界的治理与改善,他们的行为体现了天地间清明灵秀的正气;相反,极恶之人行事残忍乖僻,他们身上流露出的是天地间的邪气。如今我们处在一个永祚隆运的国家,太平无为的盛世。所以上至朝廷,下到民间,处处可见至善之人。
那多余的优秀品质,便化作了甘露,和风,漫无边际的蔓延至四海。另一方面那残暴邪恶之气,无法在光明正大的环境中生存,只能深藏于心底的阴暗角落。偶尔,这股邪气也会因外界刺激或内心波动而有冒头的迹象,只是一丝一缕的泄露出来。这时,若恰逢一股正义善良的力量出现,正义绝不会接纳邪恶,而邪恶也会嫉妒正义。两者互不相容,正如风水雷电相遇,既无法相互消解,也不能互相避让,最终必然是激烈冲突,两败俱伤后才能消失殆尽。
因此,这种气赋予人,只有在完全释放后才会消散。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因继承了这种气而出生,那么他们既无法成为品德高尚的仁人君子,也无法成为极度邪恶的大奸大恶之徒。将他们放在万万人之中,他们在聪明才智、灵秀气质方面会超越所有人;然而,他们行为古怪、性格乖张偏执、违背常理、缺乏人情味等方面的表现,却又会低人一等。
这种人如果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就算是偶然生于贫苦寒门,也不可能做普通奴才,甘愿遭受平庸之人掌控驾驭,他们必将成为名人名仕。如:前朝的许由、陶渊明、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恺之、陈叔宝、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少游,明朝的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等等,这些都是在不同环境中有相同表现的人。”
子兴道:“这不就是‘成王败寇’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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