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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在班主任家住着的事,就是老师不说,早晚都要给班里的同学知道。陈菲娜各科成绩好,在同学们眼里那是理所当然,不值得称道的。而放学的时候,那些在校门口迎来了接他们的家长,把书包扔给他们,或者扑向他们的同学,特别是女同学,那种撒娇的劲儿常常是夸张的,带着表演性质的。她们明白这个时候,骄傲得目中无人的陈菲娜正躲在教室里。她必须跟着老师下班而离开。有一次女孩们玩电子游戏比赛,分组时,一个成绩最差的大个女孩没有被陈菲娜小组选上,她就骂:“有什么稀奇,卖给老师的孩子!”她并没有指名,但所有的女同学都朝陈菲娜这边看。陈菲娜没有生气。骂得没错,她不就是被她父母卖给老师的孩子吗?一千五百块钱就卖掉了她待在自己家里、跟父母住一起、向父母撒撒娇的权利。他们要后悔的。

母亲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让她连着一星期都住在自己家里。这时候,乖巧懂事的陈菲娜倏忽间就不见了。她基本不称呼人,要说什么提什么要求,就对父母说,喂!菜,这个咸那个淡。稍有批评就摔盆子摔碗。洗脚水就地摆着不去倒。母亲的衣橱化妆品给弄得乱七八糟。整个一个刁钻蛮横的小太妹。吓得她妈妈赶紧提早把她送老师那里去。

五年级的春节,陈菲娜也是在老师家里过的。她父母要赶欧洲一个时装节,在那里待了整整三个星期。老师倒是劝他们把孩子带上,菲娜一定会很高兴的。但是他父亲很为难地表示,他们不是去玩的,是要瞅紧时机驳人家的衣服样版,要冒风险哩。欧洲人是很防他们的,怕把创意抄走。橱窗都不让拍照呢!老师还跟他们打趣:那像打仗啰?所以不好带女儿?陈菲娜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比打仗还紧张。回来后,大概父母也觉得有点内疚,过节还把孩子扔人家家里。他们买了一堆的好东西给陈菲娜,从衣服到玩具。但陈菲娜手也不软统统把它们送掉了。连她很喜欢的威尼熊也只放了一天就送给了班主任的女儿。

四年级下半学期,陈菲娜来了例假。因为在女同学之中也时有讨论这方面的问题,陈菲娜倒也不是很惊慌,自己去超市买了卫生巾,就用电视上一直在做广告的那个护舒宝牌子。但在班主任家住着,这个时候就让陈菲娜感觉出某种不便与压抑来。老师家只有一个卫生间,男女老少都上这个卫生间。例假来了以后,陈菲娜更怕上厕所。后来她每次换下卫生巾都把它小心翼翼放在塑料袋,然后扔到外面的垃圾筒里。天很冷的时候,陈菲娜一下下往外跑,老师发现了,就很心疼。老师说:娜娜,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吗?现在的孩子发育早,你这个年龄来例假完全是正常的呀,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再说,老师也是你妈妈,老师是因为喜欢你才把你留下的。你这样生分,老师的心里就难过。你还是没有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呀。老师语重心长,口气比之往日更要温柔。陈菲娜的心里是有一点感动的。因为这点对于老师的感动,陈菲娜更恨自己的母亲。

初一暑假与陈菲娜朝夕相处的,是安徽乡下出来的保姆阿彩。阿彩比陈菲娜大六岁,却已经结婚生子,女儿已经两岁了。陈菲娜对于阿彩的态度用得上暴戾两字。三十五度的暑天,陈菲娜在空调房里一睡要睡到十一点。夏天的十一点,乡下人连中饭都已经吃完了。大小姐陈菲娜的房门却声息全无。刚到陈家做的时候,阿彩不大了解大小姐的脾气,怕她饿坏了,就小心翼翼敲她的房门,问她是否要起来了,饿不饿?早饭要吃什么。结果,陈菲娜穿着一身睡衣冲出门去,把阿彩一顿臭骂。“敲敲敲,敲什么大头鬼哟!人家睡得好好的,就被你叫醒了!又不要去种田,像你们乡下人,起这么早干什么!”

有时候,陈菲娜却是一早就出了门,也不告诉自己的去向,整个白天杳无音信,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却风风火火地一头杀了进来,直奔厨房间,责问阿彩,怎么晚饭还没做好?你干什么吃的?当心叫我妈炒你鱿鱼!等到阿彩做好了晚饭,战战兢兢敲小姑娘的房门,陈菲娜却扔下一句不吃了。再也不见动静。

阿彩只一米五零的样子,微驼着背,脸黑红黑红的,太阳给晒的。头发稀疏,五官也不好看。“阿彩呀,就你这样还能把自己嫁掉,十九岁就结婚,你好伟大,我很崇拜你咧!”“如果我长成你这样,早就一头撞死啦!”这些话叫阿彩哭笑不得,她天生是好脾气。在高她两个头长得又像电视里的电影明星的小主人面前,阿彩更加自卑。

“阿彩,把瓶里的‘发’换些水来!”阿彩说不好普通话,把“花”说成是“发”,陈菲娜嘲笑她,在家里故意把“花”也叫成了“发”。阿彩也不生气,她逆来顺受的,就更加助长了陈菲娜的坏脾气。到了后来,这小主人简直有点以虐待为快乐了。

“去,阿彩,把垃圾倒掉!这么臭的东西你要熏死我啊!你偷懒!”

“你做的这菜怎么这么难吃?喂猪还差不多!我爸付你那么多钱你就煮猪食给我吃啊!”

“这浴缸你也算洗过啦?不行,重洗!”

“阿彩,阿彩,你死哪里去啦!”

对付这样一个挑剔而古怪的小大人,比侍候一大家子还累。阿彩在心里悄悄嘀咕,是小地主婆嘛!

暑假过了两星期的时候,父母破天荒有空和陈菲娜一起吃晚饭。晚饭是在淮海路时代广场一家新式川菜店吃的,阿彩也一起去了。陈菲娜的父亲喝了点酒,兴致颇高的样子,说娜娜啊,等爸爸赚够了钱,又有时间了,会带你到纽约巴黎世界上那些最高档的饭店里去,现在只好叫阿彩陪陪你,阿彩怎么样?你满意吗?陈菲娜扳着脸,冲她父亲嚷:“你们要给阿彩加工资!这么点钱,她怎么养她女儿!剥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倒把阿彩吓了一大跳,她慌忙红着脸摆手。她平日何曾对工资什么的发过牢骚?还好,陈菲娜父亲只是一顿哈哈大笑,并很干脆地答应了女儿。

陈菲娜,这个小姑娘有点难以捉摸啊。

有时候,陈菲娜会叫阿彩陪她一起看电视。看着看着,会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阿彩也不敢叫她到床上去睡,只是把电视的声音拧得轻一些。这个时候,阿彩就觉出了小姑娘有点可怜。小姑娘并不如她本来羡慕的那样,像童话里万人宠万人爱、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金枝玉叶。阿彩也是好心,看她睡熟了,就干脆把电视机关了。一会儿陈菲娜醒来,看到电视关了,又是一顿训斥:“谁叫你关电视的?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渐渐的,阿彩有点摸着陈菲娜的脾气了。不像刚开始那样,似乎随时随地都要踩着地雷似的。

有一次演一个电视连续剧,妈妈犯了经济罪,给关进了监狱,十来岁的女儿去探监,母女两个哭作一团。看着看着,陈菲娜跟着里头的小女孩一起号啕大哭。她先是抽泣着,眼泪水一滴滴地流下来,后来索性哭出了声,也不管阿彩在旁边坐着。阿彩被她哭得也伤心起来,她是想到了两岁的女儿,乡下的婆婆领着,她一年也看不了女儿几次,只能把思念深深地藏在心里。母女相隔的一幕倒是跟电视剧里头的情节有相像之处,都是生活所迫。“娜娜,我哭还差不多,想女儿想的,你哭个啥?你妈妈好好的,你爸爸妈妈都这么爱你。我们乡下哪个孩子有你家这样的条件?别哭了!别哭了!是你在学校里有什么事不顺心吗?”阿彩递上了热毛巾给陈菲娜擦脸,一边笨嘴拙舌地试图劝慰。她不开口还好,她这么说了一通后,陈菲娜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她嚷嚷着,声音也沙哑了。“他们谁也不爱,他们只爱自己!谁稀罕他们,谁要睬他们,我宁愿做乡下人!”这么标致的一个女孩子,哭起来,吼着,就觉得她一米七零的个子底下还是需要妈哄爸娇的娃娃心理。阿彩叹了一口气,看陈菲娜哭得这样伤心,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跟她父母说一下,他们在家的时间也确是少了一些,经常去了外地,就是在上海的话,回家也是深更半夜了,娜娜早睡了。电话是打的,但因为陈菲娜跟他们说话总是极不耐烦的口气,所以电话几乎都是阿彩在做娜娜的行踪汇报。“今天回学校去了。”“今天有同学来。”“娜娜情绪还可以。”阿彩回答起来小心翼翼,几乎就是报喜不报忧。潜意识里,她似乎也感觉到主人夫妇希望听到的是她这样的话。

阿彩以为陈菲娜是喜欢看这个电视剧的,第二天她在客厅,就早早替娜娜把电视转到播电视剧的那个频道。没想到,陈菲娜不仅不再要看那个电视剧,干脆“啪”一声把电视机也关了。

暑假过到一半那样的样子,陈家一个生意上有来往的朋友过生日,请他们全家到新居吃饭做客。陈菲娜的父母买了贵重的礼物,兴冲冲地准备抽出半天赴约,还恩准阿彩可以休息半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待在家里,反正家里没人,娜娜也不在的,不用替她做晚饭。陈菲娜在一边听着,当场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示。陈菲娜的母亲还带了一件自己店里新的粉红吊带裙让女儿做客时穿上。下午四点多钟陈菲娜父母提着礼物准备动身时,陈菲娜却表示她不想去,他们俩去好了。做父亲的先是好言好语劝她,人家很想见她啦,他们那里也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啦,你去了爸爸就给你奖励啦,一堆的软话推过去,陈菲娜眉毛也不动一下。陈菲娜的母亲有些来气了,说你刚才在发什么梦?这会儿都要走了却拿架子!陈菲娜冷笑一声:“我说过去了吗?我说过去吗?你们有谁听到我答应去的?”陈菲娜的父亲试着换了一种语气说,乖女啊,请理解爸妈一下啦,这个朋友跟我们家有生意上的来往,是个很重要的客人,爸爸答应了要全家到场的!再说,你整天闷在家里,出去散散心也好啊!“噢,你也知道整天闷家里啦!客人重要不重要关我屁事!你们走好了,时间晚了,人家更要不高兴了!对不起,我有我的事要处理!”陈菲娜连珠炮似的,毫无通融的余地。陈菲娜母亲是个急性子,一把拉开了她父亲,索性抬高嗓门较起劲来:叫你去你就去,你能有什么事?怎么这么倔哪!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孩子出来!不长脸!“是我要你们养出来的吗?是我要你们养出来的吗?怪谁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陈菲娜的声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但语调里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脸上还挂着不屑的微笑。阿彩吓坏了。她是第一次看到陈菲娜母亲发火。她也不敢劝陈菲娜,只得呆呆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一场家庭战争。

“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她倒来劲了,一点不体谅父母!叫她投胎到穷人家试试!”陈菲娜的母亲也有点歇斯底里了。

战局的结果是,陈菲娜拿了一把剪刀,当场就把她母亲送她的那条粉红色吊带裙剪了个粉粉碎。陈菲娜哭了。

陈菲娜父亲终于放弃了努力,拉了陈菲娜母亲拿着一堆礼物走了。

阿彩是有一些同情陈菲娜的,虽然事情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陈菲娜不懂道理。

后来高跳跳来了。这个圆脸的笑嘻嘻的女同学到陈菲娜家和她一起做作业,她话很多,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嘴里不断地在扔进一颗一颗的巧克力。陈菲娜在一场恶战之后的消极情绪稍稍有了好转。高跳跳一看就是一个没有城府的单纯善良的小姑娘。阿彩对她很有好感。还好娜娜还有这样一个朋友。当陈菲娜要高跳跳打电话给家里表示要在同学家住两天时,阿彩也在一边热心挽留。

这是一个糟糕的暑假。阿彩记得放假第一天回来时,陈菲娜还有笑容,在房间里进进出出脚步轻快。后来,除了发脾气就是发呆。跟父母吵架的第二天早上,她表示要提早到学校去。阿彩听到两个女孩子做作业时的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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