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现在这座独门独院的房子,是婚后第二年秋天。那以前住的高圆寺公寓因要改建,不得不从中迁出,到处物色又便宜又方便的住房。但不超过我们预算的很不容易找到。我舅舅听说此事,便问暂时住他在世田谷的自有房子如何。那是他还年轻的时候买下的,自己住了十几年。舅舅本打算把变旧的房子拆了另建一座更好用些的新房。但由于建筑规定的关系未能称心如愿。有消息说不久将放松规定,舅舅就一直等着。但那期间若无人入住成为空屋,势必被课以税金。而若租给陌生人,又怕不再租时惹出麻烦。所以舅舅说,为了避免征税,作为名义上的租金只付给此前所付公寓租金(那是相当低廉的)那个数目就行了,只是需搬出时得在3个月内搬出。对此我和妻亦无意见。税金上的事固然不大明了,但能以低租金住上独门独院——即使为期不长——实在是求之不得的。距小田急线是有相当一段路,好在房子四周环境好,位于幽静的住宅地段,虽小也还有个院子。房子诚然是人家的,但实际搬来一住,很有一种我辈也"自立门户"的实感。
舅舅是我母亲的弟弟。此人从不说三道四,性格基本算得上爽快开通。但唯其不多说话,也就多少有点高深莫测的地方。然而亲戚中我对这位舅舅最有好感。他从东京一所大学毕业出来就进广播电台当了播音员,连续播了十来年后,道一声"腻了"辞职离开,在银座开了一间酒吧。酒吧小而朴实无华,却以配制地道的鸡尾酒变得小有名气,几年工夫便另外拥有几家饮食店。他似乎具有适合做此买卖的才智,哪家店都相当红火。当学生时一次我问舅舅你开的店怎么都那么一帆风顺呢,例如在银座同一地段几家看上去同样的店而有的热火朝天有的关门大吉,其中缘故我不明白。舅舅摊开双手给我看:"魔感。"舅舅一脸认真的神情,此外再没说什么。
舅舅身上真可能有类似魔感的东西。但不止于此,还有到处发掘优秀人才的本事。舅舅以高薪优待那些人,那些人也仰慕舅舅而勤恳工作。"对正合心意的人要舍得花钱,舍得给机会。"舅舅一次对我说,"大凡能用钱买下的,最好别计较得失,买下就是。剩下的精力花在不能用钱买的方面不迟。"
舅舅晚婚,四十届半经济上取得成功后才终于成家。对方比他小三四岁,离过婚,也有相当的资产。至于在何处如何同其相识的,舅舅不说,我也揣度不出。总之一看便知是个有教养的敦厚的女性。两人间没有子女。似乎她前次婚姻也未生育,因此不欢而散亦未可知。不管怎么说,舅舅作为四十五六之人,即使称不上阔佬,也算到了不为钱玩命劳作也未尝不可的地步。除店里收益之外,还有出租独房和公寓的收入,投资分红亦非小数。由于在生意场中周旋的关系,在我们这个以从事保守性职业和生活节俭而为人知的家族中,舅舅多少有点被视以白眼,而本人原本也不喜与亲戚交往。唯独对我这一个外甥向来没少关照。自我上大学那年母亲去世而同再婚的父亲闹别扭之后更是如此。作为一个大学生在东京过清苦日子的时候,舅舅常让我在他设在银座的几家店里白吃白喝。
舅舅舅母说独房住起来麻烦,搬住麻布报上的公寓。舅舅不甚追求奢华的生活,唯一的嗜好是买罕见的小汽车。车库里有老式的美洲豹和阿耳法罗密欧,两辆都已近乎古董了,但由于保养十分精心,竟如初生婴儿一般通体焕然。
因事给舅舅打电话时,顺便问起笠原May——有件事我不大释然。
"笠原——"舅舅沉吟一会,"笠原这个姓记忆中没有。在那里住时我独身一人,和近邻根本没往来。"
"同笠原家隔条胡同的后面,有座空房子。"我说,"以前像有个姓宫胁的人住,现在空着,木板套窗钉了钉子上去。"
"宫胁我很清楚,"舅舅说,"那人过去开了几家饭店,银座也有一家。也是因生意上的关系,几次见面风过。老实说,店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店,但位置好,经营上我想还是顺利的。宫胁那个人脾性随和得很,公子哥儿出身吧!不知他是不晓得辛苦还是辛苦与他无缘,总之属于总长不大那种类型。听人劝说玩起股票,好家伙,行情不妙的时候抛了好些钱送去,结果遭殃了,土地房子饭馆全都得脱手。事也不巧,当时他为开新店刚把房子土地抵押过去,正好比撤了顶梁柱又遭横来风。好像有两个正是好年纪的女儿吧!"
"那以来房子就一直谁也没住是吧?"
"哦,"舅舅说,"谁也没住?那,肯定是所有权上出了差错,资产处于冻结状态或有其他什么吧。不过,那房子再便宜也最好别买哟!"
"当然,再便宜也买不起的。"我笑道,"可又是为什么呢?"
"我买自己房子时大致查问过,那里有很多蹊跷事。""闹鬼什么的不成?"
"闹不闹鬼我不知道,反正在房基方面听不到什么吉利话。"舅舅说,"战前那里住着一个什么相当有名的军人。大校,是陆军里叭叭的拔尖人物,战争期间在华北来着。他率领的部队在那边立了不少战功,同时也好像平了很多丧尽天良的勾当。一次就杀了将近500个战俘,抓了好几万农民当劳工,大半被虐待死了——听说的,具体不清楚。战争快结束时他被召回国内,在东京迎来停战。从周围情况看,他很有可能以战犯嫌疑被送上远东军事法庭。在中国飞扬跋扈的将军、校官一级的一个接一个被MP(美国宪兵队)押走。而他不打算受审,不想当众受斥后被处以绞刑,认为与其那样,还不如自行绝命。所以,当这个大校看见美军吉普在家门口停下美国兵从车上下来时,便毫不犹豫地用手枪击中自己的脑袋。本想剖腹,但已没时间费那个操办。手枪可以速死。他太太也追赶丈夫吊死在厨房。"
"噢"
"其实来的是个普通GI(美国兵的俗称),找女朋友家迷了路,停吉普车只是想找人问路。你也知道,他家一带的路,第一次来的人不大容易搞清。人这东西,把握生死关头可不是件简单事。"
"是啊。"
"于是那房子就空了一段时间。后来给一个女电影演员买下。过去的人,又不是名演员,想必你不知晓名字。女演员在那儿——对了——住了10年左右吧。独身,和女佣两个人住。岂料女演员搬进那房子不出几年就患了眼疾。眼花,很近的东西看起来都模模糊糊。但身为演员。总不能戴着眼镜表演。那年月隐形眼镜也没现在这么好用,又不普及。因此,她总是事先仔细察看拍摄现场的地面情况,从这里前行几步有什么,从那里往这边几步又有什么——这么——一记在脑袋里之后才表演。往日松竹的室内剧,好歹可以应付下来。但有一天她一如往常查看完现场,放心回到休息室后,一个不知内情的年轻摄影师把已固定妥当的好多物件稍微移动了一下。
"结果她一脚踩空摔落下去,不能走路了。视力也越来越差——怕是同这次事故有关——简直跟失明差不多。可怜,人还年轻,又漂亮。电影当然不能演了,只在家里静静待着。如此一来二去,她彻底信任的女佣裹钱同一个男的跑了,从银行存款到股票,干干净净。不像话!你猜她怎么样了?"
"从事情发展看,反正不会是叫人开心的结局吧?"
"是啊,"舅舅说,"给浴缸装满水,把脸浸过去自杀了。我想你也明白,那样的死法不是意志很坚强的人是做不到的。"
"真不开心。"
"半点都不开心。"舅舅说,"那以后不久,宫胁买了那片地。环境好,地势高,日照充足,地方又大,都想往手里弄。但他也听说了以前住户不大好的下场,索性把旧房子连同地基全部拆除,重新建了一座,还请人驱了邪。然而看来还是不行。住在那里总没好事!世上就有这样的地方。白给我都不要。"
在附近自选商场采购回来,我准备好晚餐用料,收回晾好的衣服,叠好放进抽屉,进厨房煮咖啡喝了。电话铃一次未响,安静的一天。我愿在沙发上看书,无任何人打扰。院子里时而响起拧发条鸟的鸣声。此外再无堪称声响的声响。
四时许有人按门铃。是邮递员。说是挂号信,递过一封很厚的信。我在回执盖了印章,接过信来。
漂亮的和纸信封上用毛笔黑黑地写着我的姓名住址。看背面,寄信人姓名是"间宫德太郎",住址是广岛县某某郡。无论间宫德太郎这姓名还是其广岛县住址,我都全无印象。而且从毛笔字迹来看,间宫德太郎像是相当上年纪的人。
我坐在沙发上拿剪刀剪开信的封口。信笺是旧式长卷和纸,同样是一气流往的毛笔字。字委实漂亮,像是出自有教养人之手。而我这方面无此教养,读起来甚为吃力。行文亦相当古板。但慢慢细读之下,上面写的大致内容还是懂了。信上说,本田先生——我们过去常去见面的占卜师本田先生已于两周前在目黑自己家中去世。死于心脏病发作。据医生介绍,没怎么受折磨,很短时间就停止了呼吸。信中还写道,他是孤身一人,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一幸吧。早上帮忙做家务的人前来打扫房间,发现他已趴在地炉上死了。间宫德太郎说他二战期间曾作为陆军中尉在中国东北驻扎过,战斗中因偶然机会同本田伍长成为生死之交。这次遭逢本田大石氏去世,按故人恳切的遗愿代其分发纪念性遗物。故人就此留下非常详尽的指示。"本人仿佛已预料自己死期将近,遗书详细而缜密。其中写道倘若冈田亨先生亦肯取纳一件将深感荣幸云云。"信中继续道,"想必冈田先生处于百忙之中,如蒙念及故人遗愿而收此藉以缅怀故人的些许纪念性遗物,作为同样来日无多的故人战友,委实不胜欣慰之至。"信最后写有其在东京的下榻处——文京区本乡二丁目XX号间官某某转交。大概他住在亲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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