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仅仅是这样。生意做到如今已没什么利润。
在龟兹古渡西边,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低矮房子里,从新疆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买买提,在做着不挣钱的剃头生意。他毕业三年了,找不到工作。头两年四处奔波,参加各种招工应聘考试。后来就死心了,开了这间理发店。他上了三年大学,花掉了母亲一生的积蓄,还欠了不少钱。他不想再回到库车河边那帮游手好闲的青年中去。他上了大学,原想能走出库车,跟他们不一样。现在,其实他又变得跟他们一样了,在这条老街的尘土中混日子。
这条不长的街道上开着九家理发店。一个人长长胡子要十天,长长头发要一个多月。那么多剃头刮胡刀等着他们。剃一个头一块钱,刮脸一块五。好多脸一辈子不刮一次。维吾尔族男人喜欢留胡子,有剃阴毛的习惯,大多自己在洗澡堂剃。
买买提的剃刀常常闲得生锈。房租一年一千二百块,工商税每月二十块,税务税二十块,水、电费三十五块。买买提一天到晚挣五块十块钱,几乎在白干,但是没这件活儿人就闲住了。他的师傅牙生对他说,人得有件事情在手上,大事小事都行。没钱花穷一点可以过去,没肉吃啃干馕嘛,没事情做这一天可咋过去。买买提才二十五岁,活到跟他师傅牙生一般大,还有四五十年,这可不是个小数字。打发这么多年月得有一件日久天长的大事,可大事在哪呢。靠个小理发店打发这么长的一辈子他真不愿意,但他的师傅牙生就是靠剃头活了一辈子。十五岁学徒,现在七十五岁,带着几个徒弟,很多老顾客的头,还是他亲自剃。他剃过的头有一半已经不在人世。另一半,从黑发剃到白头。师傅对人头脑里的想法,比买买提知道的多。许多躺在椅子上让他剃头的人,情愿把脑子里的想法说给他听。只要他的剃刀挨近头皮,那些人就会滔滔不绝地说起往事。你看,我哪儿都没去过,守一件剃头的小生意,却知道库车城里的许多事。那些管历史的人都没我知道的多,我只是不说出去,那些来剃头的人都愿把埋了好多年的话说给我听,他们知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一天到晚都在理发店,不会闲得没事跑到街上传闲话,这都是我的收获呀。钱嘛,算啥。师傅牙生经常对买买提说,你要有件事情在手上,牢牢守住。
你看那个收旧货的玉素甫,每天一大早,把毛驴车停在巷子口,车上放几个旧录音机、破木箱子,自己躺在一边睡觉。他从不乱跑,不满巷子吆喝。他的毛驴车在巷子口停了许多年了。全库车的人都知道这个巷子口有个收旧货的老头,有卖的旧东西他们会自己搬过来,或者说一声让他赶驴车去拉。他把那块地方守住了。毛驴车和车上的几件旧货是他永远不变的招牌。
库车老城里有卖不完的旧东西。从两千年前的汉代马钱、龟兹古币,到明清时期的瓷器,以及伊斯兰风格的各种铜器,还有现代电器、废铁烂桌椅,玉素甫见什么收什么。他知道谁家有哪些东西,哪些东西已经用旧,该换新的了。那些人家的新电视机从巷子口抬进去的时候,玉素甫就知道,这件东西迟早是他的。别看他们几千块钱买来,过不了十年,他几十块钱、甚至几块钱就收购了。他有的是时间等那些东西变旧、变坏。还有他们舍不得卖的老古董,祖传的金银铜器,这需要更长久的耐心等待它们。他从不上门吆喝,他的毛驴车一天到晚停在巷口。家中有旧货的人,从毛驴车旁过来过去,总有耐不住诱惑的,把存藏多年的旧东西抱出来。玉素甫眯缝着眼睛,一直等这个人走近,喊一声,他还不起来,直到人家把东西放下,蹬一脚毛驴车,他才慢腾腾地坐起,睁一睁眼睛。
买买提的理发店斜对面,龟兹古渡桥头,是每个巴扎(集市)日的鸡市、鸽子市。买买提经常看见一个长胡子老汉,怀里抱一只鸡,从早坐到晚,还没卖出去。买买提有时替那个老人着急,真想把那只鸡买回来。可是,买买提一天的收入,顶多够买半只鸡。巴扎日也是剃头生意最好的日子,远近村庄的农民,把头发胡子留着,到巴扎上来剃。卖点农产品,吃一碗抓饭,再刮净脸、剃光头,换个人一样地坐毛驴车回去。
一次,买买提问一个来剃头的买卖人。那个长胡子老汉的鸡嘛,他大概是不想卖,一开口要价四十块钱。买卖人说,这个价格是不想出手,他在靠那只鸡熬日子,家里大概就一只鸡。一大早把鸡卖了,剩下一整天他干啥去。晌午把鸡卖了,下午干啥去。这个巴扎日把鸡卖了,下个巴扎日他又干啥去。反正,鸡抱在怀里,又飞不掉。只要坐在那里,总会有人过来跟他说这只鸡的事。有时会有几十个人围着他,讨价还价。有的是真买,有的只是讨讨价,磨磨嘴皮子。就像他怀里有一只压根不卖的鸡,那些人的脑子里,也仅有一个买鸡的想法。无论价杀到多少,都不会掏出钱来。
长胡子老汉兜儿里装着苞谷豆,不时捏出几粒,塞到鸡嘴里。鸡在怀里长肉呢,还是只红花母鸡。说不定熬到下午,下一个蛋,四毛钱又回来了。
桥头除了卖乡下土鸡的,还有卖斗鸡的,装在麻袋或笼子里,样子很凶,见别的鸡就想扑过去。斗鸡售价很高。在库车河边几个隐秘处,每个巴扎都有玩斗鸡的,多带赌博。玩者往鸡身上押注,在一阵鸡毛乱飞的叼斗中获得输赢。
生意最火的是买卖鸽子。库车维吾尔人喜欢养鸽、玩鸽。肉鸽五块钱八块钱一只,信鸽和玩赏鸽就无价了。卖鸽的人将鸽子藏在袖筒里,露一个鸽头,其余的全在他的话语里:这只鸽子嘛,飞到天上,翻几个跟头,直直栽下来,快碰到地了嘛,一抬头,直直地又上去了,鹞子都追不上。卖鸽人不会把鸽子放到天上做这些动作,所有鸽子都靠卖鸽人的嘴,在想象的天空飞舞。还有帮腔的,以更坚定的口吻证明这些话的真实。鸽子只是转动着一对小眼睛,看看人,又看看别的鸽子。人的大话可能进不到它的小耳朵里。炒一只鸽子,就像炒一支股,炒起来就能卖掉,跌到谁手里谁倒霉。
买买提以前跟几个朋友在鸽市上混过,知道那些卖鸽人的把戏。一只鸽子早晨在阿不都的袖筒里,不到中午又到了米吉提的袖筒,下午,它不知又在谁的袖筒里咕咕叫呢。也可能天黑前,又回到阿不都手里。这个过程中有人赚了五块十块,有人赔了两三块,有人不赔不赚。
这种买卖虽有趣好玩,但总觉得不踏实,不是件正经事。那些钱票子,就像鸽子身上掉下的毛,不知啥时会落到自己手里,到手了也还会飘去。鸽市上的人五花八门,有的是小偷、吸白面的,弄不好就把自己栽进去。
买买提就是在一个赔了几十块钱的巴扎日下午,离开鸽市走进牙生的小理发店,剃完头,刮过脸,然后就做了牙生的徒弟。那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秋天。现在,买买提也收了一个小徒弟,十四五岁,小巴朗(男孩)聪明能干,很快就能单独剃头了。一般的活儿,买买提就让徒弟干了,自己靠在背椅上看书,跟顾客聊天。他很少碰到师傅牙生说的“把满脑子想法说给自己听的”那种人,找他理发的人大多沉默寡语,他问一句,人家答一句,不问便没话了。他的小理发店一天到晚静静的,他和小徒弟也很少说话,没活儿干时两个人就面朝窗口看着街,看停在门口待客的毛驴车,有时驴叫声会让他稍稍兴奋。
买买提还没想好该怎样度过一辈子,不能像师傅教导他一样教导自己的徒弟。师傅的所有意图是让他安下心来,把一件事做到底。做到底又能怎么样呢,会不会像师傅牙生一样,握把小剃刀忙了一辈子,没挣上啥钱,只装了一脑子生活道理。这些道理说不上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啥不好。那种生活,适合人慢慢地去过。只是买买提还年轻,有许多梦没有醒。俗话说,腿好的时候多走路,牙好的时候多吃肉。买买提腿和牙都好得很,可是,路和肉在哪里。
买买提知道师傅所说的,是老城人都在过的一种最后的生活——当你在外面实在没啥奔头了,回到这条老街的尘土中,做一件小事情,一直到老。况且,人不会一直不停忙地上的俗事,到了一定年龄,你会听到真主的召唤。那时,身边手边的事就不重要了,再大的事都成了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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