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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第1页)

一切又都安静了,五魁却没有再睡下,也没有燃湿茅草取烟,还在琢磨女人没有睡着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的想法呢?念头一闪,就又责备起自己的不恭。不想了,不再想下去。可是,身闲的又无睡意了的五魁越是不让自己想女人,脑子里总是摆脱不了女人。今晚里她没有说他们就住在一个床上,也没有说出两人要分住两个地方,其实这女人已是把他当作最亲近的人了。现在蚊子这么多,那边燃了烟火,他这边偏不燃,就让蚊子都过来叮咬他吧。在一只蚊子又于他脸上叮咬得火辣辣痒痛时,五魁再不拍打,倒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这只蚊子或许是刚才在墙那边叮咬过了女人的,现在又叮咬了自己,两个虽然分住了两处,血却在蚊子的肚里融合一体了吧。再幻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个蚊子就好了,那就飞过去,落在她的脸上叮她,这叮当然不要她疼的,那该多好哩。或许,她能变个蚊子又过来哩,那怎么叮怎么咬也都可以了,即使这叮咬会使他五魁中毒,发疟疾,他也是多么幸福的啊。

天亮起来,脸上布满了一层小红疙瘩的五魁来告诉女人,说他下山去,女人哭了。五魁安慰女人,保证很快就能回来,女人说:“我哪里是为了我,我半死不活的人却要害你!”就从头上拔了头钗,从手腕卸了银镯,说是到山下什么地方换些吃的穿的,五魁这时倒哭了。女人便笑了,说:“我不哭,你倒哭,男人家的羞死了!”五魁也就不哭了,把昨日采摘的山桃一颗颗擦净放在床上,出来用木棍拴了柴门,说:“我走呀”,就走了。他一路小跑下山,却并没回到鸡公寨,抄近道去了苟子坪见女人的老爹。老爹正在家长吁短叹,因为柳家派人查看少奶奶是否被偷背回娘家了。听了五魁叙说,老爹倒生了气,说女儿嫁了柳家,嫁鸡就要随鸡,嫁狗就要随狗,何况柳家何等豪富,人一生有吃有喝还不是享福吗?五魁不等说完出f了就走,老爹还拉住问:“你把她藏到哪儿了?”五魁说:“这我不能说。”老爹说:“你不说也罢,既然我女儿是个薄命享不了大福的人,我也没办法了,你就带些吃食去吧。”翻锅里瓮里却没什么可吃的,从炕洞的夹缝中抠出几个银元给了五魁。五魁下午赶到一个镇上,将头钗、银镯兑换了银钱,买了一些粮食以及锅碗油盐,再就是一把镢头。

他们就这样在深山野沟住下来了,五魁每日于庙后开垦新地,播下种子,然后挖了竹根,采了山楂野果,拔了野菜蕨芽,回来做菜糊糊饭吃。三天四天了,砍一根木头或一捆竹子掮到山下的镇落去卖,再办置生计用品,日子一天比一天开始有了眉目。

女人肤色明显地是不如先前了,但精神挺好,每日五魁开垦地,就让背她出来,靠一棵树坐了,她不能帮五魁去劳动,却知道五魁喜欢她,喜欢来了就能解他的乏,她就不断地说许多话给他,还给他唱歌。她的手能动的,又懂得女人美在头上,就拿了新买来的梳子不停地梳各种各样的发型,让五魁瞧着好看不?五魁说:“你怎么个梳都好看!”就折一朵花来让她插。女人偏要五魁给她插。五魁为难了,女人嘬了嘴生气,不理五魁,五魁的憨相就暴露了,不知所措。女人抬头,五魁只是蹴在那里看她,说:“你生气了也好看哩!”还是嘬着嘴。五魁就说:“你不高兴了,我给你翻个跟头你看吗?”就一连翻了五个跟头,女人倒忍不住噗噗嗤嗤笑了。

一日没风,暖暖和和的,五魁挖了一阵地,地头上的女人在叫他:“五魁哥,你要歇着!”

五魁说:“我不歇。”

女人说:“我要你到这边来哩!”

五魁走过来,女人把头发解了,扑撒满头,又将衣领窝进去,露出长长的白细脖子,说:“你给我分分头发畔儿。”五魁只好蹴在她身后分发畔。柔软光洁的头发揽在手里,五魁的心就跳起来,女人问:“我头发好吗?”五魁说:“好。”女人说:“怎么个好?”五魁说不上来,拿眼睛看见了头发拢起了的后脖,甚至从脖的圆浑白腻的边沿看见了前边解了领口扣子的地方,那愈往下愈起伏的部位,在阳光下有细小的茸毛晕成了光的虚轮,能想见到再下去的东西会有怎样的弹性,散发着怎样的香芬。五魁禁不住浑身酥颤起来,越是要控制,越是酥颤得厉害,那手中的头发就将这酥颤传达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女人问:“你冷吗?”五魁说:“不冷。”站起来,却一身的汗,说天气怪好的,坐在一边掏起了耳屎。

掏耳屎是五魁的一种发明,他往往在最骚动不安时,就要坐下来掏耳屎,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但是,女人却说:“你笨手笨脚的,让我替你掏吧。”

他不肯过来,女人手一伸,牵了耳朵过来。掏了又掏,女人让他坐得更近,竞将他的头侧按在了自己怀里在掏了。头侧睡在女人怀里,五魁一切皆迷糊了,温馨馨的热气从女人身上涌入他的鼻中,看见了衣服内部有肉团在咕涌着,他很窘,却觉得到处的石头到处的树木都是人,都是用眼睛在瞧他,他的那只被掏着的耳朵就火炭一样的彤红起来。

“好了。”他架开了女人的手,把头抽出来了。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不禁绯红了脸面,要说什么了,却没有说,假装看见了远处林子里飞动了一只五彩的山鸡,一口气轻轻吁出。

这吁出长气,五魁是看见和听见了,他觉得时间突然很长起来,想岔开来说些别的话,一张口却说起往昔接嫁的一幕,女人突兀兀冒了一句:“唐景倒不是个坏人哩。”

“不像个土匪。”五魁说,真心也这么认为了。

“可他怎么就当了土匪呢?”女人还在说。

也就是打这以后,他们常常便说到了土匪,而差不多话题都是由女人首先提到的,五魁想,女人说到唐景的好话,或许是与那个柳少爷做对比的。是的,唐景土匪真是个人物,他闹得天摇地动的事业,官家也惹他不起,却偏偏是那么一个俊俏的脸面,抢得女人又被他五魁三言两语谎话所骗,放人或许也是可能的,没想竟动也未动女人一下就放了。他们虽然这么论说着唐景,土匪唐景毕竟是遥远之事,五魁就又想到,女人这么提说唐景,莫非日子是太寂寞了吗?尤其是他下山去购买东西或上山去砍柴捡菌子,留下一个走不动的她在草房里,她是没有个可说话解闷的人事了。因此,在又一次下山,花了钱买来一只狗子。

狗子非常地漂亮,一条大尾巴弯过来,可以搭到头上,黄毛若金,却在眼睛上部生出两个圆圆的白毛斑。女人叫狗子为四眼。

四眼初来,性子很野,总是乱跑,五魁怕它逃散,拿绳拴在一块石头上,而它一听见山林起风就狂吠不已,竞要拖了石头扑腾。女人解了石头,拉到身边拿手抚摸那软软的耳朵和长长的毛,不住地唤“四眼,四眼”。四眼不再狂躁,只要女人锐声叫着它,即使它已经跟着五魁到了山林,也闪电一般返来摇尾了。五魁常常劳作回来,总看见狗卧在女人身边如一孩子,女人正给它说着话,似乎一切话皆能听懂,女人竞格格笑起来。五魁就说:“四眼是咱的一口人了!”

女人说:“四眼好通人性的,它不仅听得懂我的话,连心思都猜得出来哩!”就拍了狗子头,“去呀,你爹回来了,快给他个蒲团歇着。”四眼果然把一个草编蒲团叼给了五魁。

五魁说:“我怎么是狗的爹?”

女人说:“你不是说四眼是一口人吗?”

五魁说:“那你该是四眼的什么呢?

女人说:“我做四眼娘!”

五魁说:“可不敢胡说!”

女人一吐舌头,羞得不言语起来,眼睛却还看着五魁,五魁也就看着她。四眼站在两人之间,也举了头这边看看,那边也看看,末了却对五魁汪汪吼叫。女人说了一句:“四眼向着我哩。”把狗子招过来抱在怀里,那金黄黄的狗尾就如围巾一样缠了女人一脖颈。

有了四眼,女人呼来唤去,像是有事干了,可她仍是一日不济一日地削瘦起来,五魁又想是饭食太差,虽然每次做饭,他总是要先给她捞些稠的,但她吃着的时候常说“这菜要炒一下就特别香了!”五魁就十分难受。女人在柳家的时候,她是从未吃过这种清汤寡水的饭食,五魁即使尽最大努力,自是与柳家不能伦比,他不禁怀疑了这样下去能是什么结果呢?原本是救了女人出来让她享福,而反倒又在吃苦,尤其在他每每回来看见了她的泪眼,而一经看见他了又要对他笑,他就猜测女人一定是为往后的日月犯愁了。于是,就在女人时不时提到土匪唐景,五魁突然感到自己自认为英雄了一场救她出来,是不是又犯了大错呢?他倒希望在某一日那个唐景会蓦然出现,又一次发现了女人而把她抢走!土匪的名声是不好听,但自己一个驮夫出身、一个没钱财没声望没武功不能弄来一切的人,名声还真不如唐景。也正是有这一条原因,他五魁才自己说服了自己,压迫了自己的那方面欲望。而唐景呢,虽是个土匪,可是多英俊的男人,闹多大的事业,又有足够的吃的穿的戴的……

五魁的心里说:好吧,既然我对这女人好,那就再躲过一段时间,等山下柳家的寻找无望而风波平息,我就把女人背到白风寨去,我权当作了她的亲哥哥,哥哥把妹妹嫁给唐景。或许,唐景以为她仍是白虎星,不愿接娶,那就说明一切,甘愿受罚,要惮嫌她成了瘫子,他也会说服唐景的:她瘫了,她也是睡美人,世上哪儿还能找下这么美的人呢,且她菩萨般心肠,天下还能有第二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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