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军眼睛红肿地说:“我爸再三交代过,不准通知其他人,他很平静,他说演出结束了。我只是一名丑角,别打搅他们了!”大伦一生接受了观众的笑声掌声,也接受着笑声背后的鄙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真面肖,命运对他如此不公,也许他早已齿冷心寒?想到这,香茗内心更加感伤也更加愤怒,她痛恨丈夫的固执,为何到了晚年还不能容人。她万万没有料到,倔犟的丈夫躲在人群后,偷偷地把一把老胡琴,放在了大伦遗像前。
念军主动提出送香茗回家。刚上车,念军就拿起自己车上的牛皮水壶,对香茗说:“老爸临死之前拿着这个牛皮水壶,老看它……”接着,他忍不住问香茗,“阿姨,我想要打听一个人。”香茗问打听谁。邹念军说,“其实,我就是想了解我爸的一生,可惜以前他很少说自己,我想要搞清一个人的故事,阿姨您知道不?”
邹念军沉吟一下说:“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白莲。”柏香茗听到这儿,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可是她依旧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对念军摇了摇头。
念军开着车,继续说:“我只是听我爸临终总念叨白莲,爸说了一句:我和她,没讲过一句爱情的话,没一个亲密的动作,可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基础上的情感,是纯净无比的,友谊是纯净无比的,我们俩一块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这一段共同经历,够我享受回味一生了!”听了这话,香茗顿时感到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紧,念军在反光镜见她脸色苍白,慌张地问:“您怎么啦?”香茗勉强支撑着,拿救心丸,轻轻说:“我心口疼……”话还没说完,就不省人事了。
邹念军疯了似的开车直奔医院,全然不顾路口的红灯和身后的警车……
抢救持续了两天两夜,清晨,弥留之际的香茗睁开双眼。脸色澄澈,目光慈祥,看着身边的孩子们,验证似的点头,可她目光依然在寻找着什么,她嘴唇嚅动,极轻微地说:“快找你爸来吧。”说完长长地嘘气,阖上了双眼一滴泪珠滚落了下来。弈胜说:“妈,您等着……爸爸就来!”
苑志豪匆匆来到医院。见柏香茗再次睁开双眼,吃力地说:“志豪……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没了却,瑶瑶和童童,看来,我盼着照一张全家福是不成了,咱要是一个没有破碎的家多好呀……”志豪愧疚道:“我知道,香茗……”香茗喃喃道:“你怎么就是一根筋?你苑志豪就不认错,小心眼,不饶人,又臭又硬的花岗岩!”志豪急急地不知如何应答。
香茗指着银筷子,说:“夫妻就像一双筷子,甜酸苦辣一起尝,我和你,金婚了,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志豪痛苦地点头。最后,柏香茗流着眼泪,说:“你,是伤害我最深的人。”说完,安静地松开了她青筋毕露的手。
苑志豪摩挲着银筷子,喃喃自语:“香茗,你这样不好,你怎么就走了?你说过,夫妻就像一双筷子,酸甜苦辣一块品尝。咱俩品尝60年了,你这样不坚持,不好,不好……”说着说着,老头儿一把拽断了将两根筷子连接在一起的银链条。
3
柏香茗就这样告别了她已一无所求的纷繁世界,她一辈子的路,从走上那座小县城的岔路的那天,就注定了这样的轨迹。
当那白色的、无情的被单蒙住她面容时,志豪的神经几近崩溃,他难以相信香茗就这样走了。
回家的路上,志豪闭目不语。只听见雨水打在车窗上的沙沙声。
好容易到家了,志豪幽幽地提出,我还要去医院。子女们惊讶地看着父亲,弈博问爸,“你没糊涂吧?我们刚到家。”志豪固执道:“你开车拉我再去医院。”弈胜问他落下啥东西了?志豪指着墙上金婚纪念照片,说:“衣服。你妈妈的衣服穿得不对。应当穿新的,就是那件她和我金婚纪念时穿的那件,给我找!”
女儿找出了衣服。他抱在胸前说我马上给她换去。他站在门槛,看着外面的雨水,说:“不能把你妈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又湿又冷的外头……”说完眼睛又湿润了。弈博流泪劝阻他,“爸爸,妈妈不能回家了……”
入夜了,苑志豪独自坐窗前,望着若隐若现的月亮。弈胜在厨房端出香肠、豆腐干,把细瓷酒杯、酒壶端到父亲面前,劝他吃点东西,早点睡。父亲耷拉着头,只是轻轻摇着。
苑志豪终于绷不住,他握着酒杯,像个无助的孩子,自怨自艾地哭,咧开嘴哭诉:“你妈,从来不让我喝凉酒哇!”弈胜摸酒壶温度,猛然意识到酒没烫热。父亲的一句话让大家无限感伤,不禁都哭了。弈胜搂着弈佳抽泣:“妈就像个忠实的卫星,围绕父亲转呀转,转了60多年,妈妈走了,天就塌了。”
突然噔噔噔,有人敲门。弈胜去开门。见门外站立着瑶瑶还有童童,衣服都湿了。童童低声问大姑,“我想看爷爷!”弈胜出于谨慎,婉言相拒,“我爸他情绪很不好,请谅解。”瑶瑶擦泪说:“对不起妈妈,错过了最后的聚会。”姐妹们欷戯不已。随即,大家商量着择机改天再来,力争追悼会能见面。
弈博夜里没睡好,渚晨起来去跑步,看见父亲穿睡衣,神情落寞端坐在那里发呆。儿子问他怎么不去打拳,志豪可怜巴巴地问:“弈博,你,你不急着走吧?”弈博问:“怎么?”志豪说:“你还是在家里多住几天吧。”弈博说:“追悼会一完,我就走。”志豪叹气,说:“你好久没在这房子里待了,还有你姐你妹你们都大了,飞了!”弈博突然发现父亲真的很孤独,他心疼地答应老爸,“好,多陪你几天……”
4
在整理香茗遗物时,小儿子发现了母亲的日记。谁也不曾料到这本日记会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弈佳拿起了记本,打开轻声念:“人生真如同一台大戏。志豪,我和你共同生活了60年,经历了生生死死,养育了一群孩子,你和我这一辈子只能用一句话概括:十七乃相识,七十不相知!”
只见志豪脸色大变,小妹道:“呀!这是一段遗嘱!”志豪急不可待地问:“什么遗嘱?”弈博缩后不想给父亲,搪塞道:“算了,就是日记嘛,是以前父母吵架那一天写的。”
这句话好似一声闷雷击中人心。志豪厉声道:“念!”弈佳只好接着念:“我与苑志豪先生共同生活一辈子,60多年,我做了女人应该做的一切。同乡同学同为革命战友,何越来越陌生。我宣布与他分手,今后,请不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论。我死后,清不要将我与苑志豪合葬。”
这时,苑志豪仿佛被子弹猝然击中,不由自主去抓日记本。儿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没抓到,打一个趔趄,靠着书柜的手臂颤抖。志豪甩开女儿:“不合葬?她不合葬?分手?”他念叨着几个词汇。脸色惨白,面对满屋子悬挂的挽联和鲜花,感到晕眩。他眯缝眼睛,白色刺痛了他的双眼,墙上的妻子照片,笑容也刺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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