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5月初春时节,这是一个整年少有的温暖宜人的星期,一个叫人在寒风凛冽的隆冬和炎热难熬的酷暑之间暂时喘息一下的星期。卡萝尔每天从镇上走向繁花似锦的大自然——由于充满了新的生命力,大自然仿佛显得如痴如醉一般。
那是一个令人心荡神移的时刻,好像她又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相信世界上确实存在——美。
有一天,她朝北向遥远的燕子湖畔走去。她常常喜欢沿着铁路轨道走,这是因为那里路线笔直,路面也很干燥,已成为大草原上行人的一条康庄大道。她迈着大步,跨过一根根枕木向前走去。每到十字路口,她不得不爬过拦阻牲口通行的尖木桩。她踩在铁轨上走,伸开左右两臂,以便保持平衡,并且小心翼翼地让脚跟站稳。当她失去平衡,身子就往前倾,两臂在空中拼命乱划。有时她摔倒在地,就哈哈大笑起来。
铁路两旁,野草丛生,杂乱不堪,烧荒后剩下的残茎枯茬还会扎人。草丛里露出黄灿灿的金凤花,还有紫红的花瓣、毛茸茸的灰绿叶子的铁线海棠。有一丛熊果树,它的枝柯却红得闪闪发亮,看上去很像涂在日本酒杯上面的彩釉。
她顺着碎石堤跑下去,向提着小篮子采花的孩子们频频微笑,又把一束鲜艳的海棠花插在她洁白罩衫的前胸口袋里。绿油油的麦田诱使她离开笔直的铁路线,爬过了锈斑累累的铁丝网。她沿着小麦低畦和裸麦田之间的小沟往前走去,眼望着一大片裸麦被微风吹拂着,闪现出点点碎银一般的光影。她在燕子湖畔发现一块草地,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野花,而印第安人种的烟草上,则开着洁白如雪的绒花,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块举世罕见的古代波斯地毯,奶油色、玫瑰色、淡绿色相映成趣,煞是好看。野棘在她脚跟边发出悦耳的喧闹声。洒满阳光的燕子湖上,和风轻拂;绿草如茵的湖边,浪花四溅。她纵身一跃,跳过了一道落满柳絮的小溪,来到一个嬉闹的小树林,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白桦树、白杨树和野李子树。
白杨树上的叶子,如同柯罗145风景画上的一样,都有一层灰色绒毛,碧绿银白的树干,看上去很像白桦树,同时也像舞台上小丑的胳膊腿,细长而富有光泽。野李子树上云朵般的白花,好像让小树林笼罩在春天的轻雾里,朦朦胧胧一直逶迤到远方。
她一溜小跑来到了小树林那边。隆冬蛰居以后,一旦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她禁不住高兴得大声嚷了出来。野樱树上开满了小花朵,使她情不自禁地从暖洋洋的林间空地,信步走进了绿荫如盖、寂静无声的树林深处,在那里,阳光穿过嫩叶的间隙,投下了闪烁不定的光点,她仿佛置身于万顷碧波的海底。她沿着人迹罕至的小路沉思默想地往前走去,在长满地衣的圆木旁边发现了一朵杓兰花。她走到小路的尽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一片片波浪起伏的碧绿碧绿的麦田。
“我相信!森林之神至今依然存在!那边的大地该有多美!它和巍峨的群山一样壮丽!妇女读书会,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走出小树林,踏上了大草原。在诡谲奇突的云层密布的苍穹下,大草原显得格外广袤无垠。一个个小池塘,都在闪闪发光。一群红翅膀鸫鸟正在一片沼泽地的上空追逐一只乌鸦,仿佛在空中演出了一出瞬息即逝的闹剧。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小山冈上,有一个男人扶着犁耙正在耕地,他的那匹马弯着脖子,沉重而又缓慢地使劲儿往前拉。
她沿着小道走到了通往戈镇的大路,路旁野草丛生,一簇簇蒲公英分外鲜艳夺目。有一道小水涧正在大路底下混凝土筑成的涵洞里汩汩地流动着。她拖着沉重疲乏的脚步往前走去,心里感到十分愉快。
一个男人驾着一辆乱蹦乱跳的“福特”车,呜呜呜地开到她身边,招呼她说:“肯尼科特太太,你要搭车吗?”
“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还是喜欢自个儿慢慢走。”
“今天天气真好,我看到有些地里的小麦长势很好,少说也有五英寸高,哦,再见再见!”
那个人到底是谁,她压根儿记不得了,可是他的这一声招呼,使她感到十分温暖。这个乡巴佬对她说的几句充满友情的话,在戈镇的太太小姐和大老板那里,她还从来都没有——也许是她的过错,也许是他们的过错,也许双方谁都没有错——听到过呢。
离戈镇约莫有半英里路,在榛子林和小溪之间的一大片洼地上,她发现一个吉卜赛人露宿的营地:一辆带篷的马车,一顶帐篷以及拴在帐篷外面木桩上的几匹马。有一个宽肩膀的男人蹲在篝火前,手里拿着煎锅正在炸着什么。他看了她一眼。他是迈尔斯·伯恩斯塔姆。
“啊,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呀?”他大声嚷道,“快来这儿,吃块咸肉吧。彼得!嘿,彼得!”
有一个蓬头乱发的人从带篷的马车里走了出来。
“彼得,这一位就是俺这个缺德的镇上的独一无二的好心肠的太太。快爬上来,坐上几分钟,肯尼科特太太。整整一个夏天我要出远门去。”
红胡子瑞典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来回捋着痉挛了的膝盖,蹒跚着走到铁丝网栅栏跟前,拉开了一个缺口让她进来。她在穿过铁丝网的时候,无意识地冲他笑了一笑。她的裙子被铁丝网挂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解开。
眼前这个大汉,身上穿着蓝法兰绒衬衣,肥大的卡其裤,裤子上有两条背带,一边高一边低,头上戴着一顶破旧不堪的毡帽,而站在他旁边的卡萝尔,显得越发小巧玲珑。
愁眉苦脸的彼得,把一只圆木桶倒了过来,示意让她坐。她坐在上面,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你打算上哪儿去?”她开口问道。
“我只去一个夏天,贩马呗。”伯恩斯塔姆吃吃地笑着说。阳光落在他的红胡子上,闪闪发亮。“俺们是地地道道的无业游民,平时靠救济过日子。说实话,出远门真是难得碰上这么一次呢。贩马吗,俺们都很在行。从庄稼人那里收进来,再把马卖给别人。俺们是凭良心做买卖——一向如此。说起来,也真好玩。沿着路旁搭帐篷露宿。俺本来想在动身前找机会向你告别的,可是——依俺看,你干脆跟俺们一块儿走,就得了。”
“我真的也想去呢。”
“当你和莱曼·卡斯太太在一起没完没了嚼舌根的时候,彼得跟俺恐怕已经横越达科他,穿过无数荒原,进入了深山野岭。转眼秋天一到,俺们也许正在越过比格·霍恩山口,说不定赶上大风雪,还会在比湖面高出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扎营。到了第二天早上,俺们一觉醒来,还裹在温暖的毯子里,透过松树林,仰望在空中盘旋的老鹰。像这样的风光,你觉得怎么样?嘿,老鹰成天在空中不停地飞——就在那一望无边的辽阔的天空……”
“快住嘴!要不然我真的就得跟你们一块儿走了,我只怕有人说闲话呢!也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出远门的,再见吧!”
她的手在他那只黑得出奇的、仿佛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大手里消失了。她在拐弯的路口向他挥手。她一个劲儿往前走去,这时头脑更加清醒了,她感到自己格外孤单。
夕阳西斜时,小麦和青草看上去好像一块块柔软光滑的天鹅绒。这时,云端里迸射出金黄色的光芒,笼罩着大草原,她心情愉快地走到了大街上。
二
6月初,她坐着车跟肯尼科特一起出诊去。她觉得他像美国中西部的大地一样,充满了活力;看到庄稼人都是毕恭毕敬地听他说话,她对他越发敬佩了。她急匆匆喝了一杯咖啡,冒着清晨的寒气出发,径直来到了一望无际的旷野,这时候朝霞已从这个无比纯洁的世界上升起来了。从草地飞来的百灵鸟,在稍微裂开的栅篱木桩上歌唱,野玫瑰正在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傍晚,当他们回来的时候,落日放射出庄严肃穆的光束,像是天神用金箔制成的一把团扇,四周庄稼地,有如一片浩渺无边的、雾气缭绕的绿色海洋,栽在那里防风的柳树,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枝繁叶茂的棕榈岛屿。
7月还没有来临,大草原上已闷热不堪。在烈日的曝晒下,地面都龟裂了。庄稼人下地干活,跟在播种机和浑身流汗的马匹后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坐在汽车里等肯尼科特,汽车正好停在一户农家门前,车里皮坐垫热得够呛,几乎烫了她的手指头,射在挡泥板和引擎盖上的炽烈的阳光使她头昏目眩。
在一阵黑沉沉的大雷雨之后,大风突起,尘土四扬,刹那间天昏地黑,预示着龙卷风即将来临。窗子虽然都关得严严的,但里面窗槛上照样落满了一层摸不到的、从遥远的达科他刮来的黑色尘埃。
7月里,天气依然闷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们白日里上大街,就像匍匐着行走一般,到了夜晚,又热得睡不着觉。他们索性把床垫搬到楼下客厅的窗子跟前,并且把所有的窗子都通通敞开,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在上面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整一个晚上,他们说了十遍要到户外去用橡皮水管给自己冲冲凉,或到露水里去遛弯儿,但他们实在太累了,压根儿不想动弹。赶上凉爽的夜晚,他们也出去散散步,蚊子却成群飞来,好像给他们劈头盖脸撒上一把胡椒粉,而且,还一个劲儿往他们的喉咙里钻。
她想念北陲松林、东部海滨,可是肯尼科特说:“现在这个时候,实在脱不开身。”妇女读书会保健促进委员会要求她参加灭蝇运动,她就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劝说镇上居民使用读书会所提供的灭蝇器,或是把钱发给积极灭蝇的孩子,以示奖励。她对灭蝇这件事很尽职,但并不感兴趣,后来,到了炎热的天气几乎使她体力消耗殆尽的时候,她才把这工作放下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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