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贵族多贪婪无度,但是他们毕竟在这个帝国漫长的历史里,构成了它的骨骼与脉络。”海因里希灰色的眼睛印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像冷血动物特有的瞳孔,也在金属在火中缓慢熔化,“您可以厌恶我们,戒备我们,但您需要我们。”
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意义不明的叹息。
“有些时候,我在想要到何时才能彻底地砸碎这个框架,释放出它本该有的面孔。”
“那只会使您也一并粉身碎骨,”海因里希说,“因为您也同属这个骨架。”
“是啊,一并地粉身碎骨。”
女王终于转过身来看他,她的脸庞在火光里覆盖着一半薄薄的阴影。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他从未在阿黛尔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仿佛跋涉在漫长曲折的黑暗里的愤怒,沉重得如千万巨石的压抑悲哀,又隐隐透出对整个世界的嘲弄轻蔑……死神的影子在那一刻与荣光同住在她的王冠里。
她握住冰冷的剑柄,将以双头蛇为护手的细剑递还给海因里希。
“道尔顿会离开王宫一段时间,罗德里会暂时接替他的职责。”女王说。
这算是一个缓和的讯号,一个安抚。
国会通过两部条例时女王展现出来的强势令贵族们感到不安,除此之外就是女王和道尔顿的绯闻了……一位出身平民的情人,很有可能左右女王在国政上的态度——尽管熟知内幕的人都心知肚明,两者其实是对调过来的。
借今天海因里希与道尔顿的冲突,将道尔顿短暂地调离王宫,能够自然而然地让流言平息一些。同时也能够安抚贵族们焦灼的那根神经——至少表面上,在道尔顿与海因里希之间,女王偏袒了后者,她更为器重贵族,不是吗?
至于真相如何,那就不重要了。
海因里希接剑的时候,触碰到了女王的手。
阿黛尔的身体一向不太好,这是幼年时遭遇的几次暗杀留给她的永远的“礼物”。哪怕是盛夏她的体温也往往比常人更低,及到天气转寒,便像有冷气也从她骨头里渗透出来一样。眼下明明坐在壁炉前,火焰熊熊,她的手还是冷冰冰的。
凯丽夫人该让她多穿点。
海因里希没能拿回剑,因为女王紧紧地握着剑柄,没有松开的意思。
海因里希的配剑是家族的传承,四百年前的一位铸剑大师以陨铁打造了这把剑,剑柄的环形护手被锤炼成双头蛇的模样,蛇身呈现优雅的半月形弯曲向下,表面带着精美的鳞片浮雕,在中部分出两个蛇头,红宝石镶嵌成蛇的眼睛,双头蛇的獠牙钉咬在十字护手上。
无数收藏家惊叹过这柄剑的美丽,同时一致认为这是一把背负罪孽的剑。
缠绕在十字上的蛇,撕咬着十字架,却也被它牢牢钉住。
“先生。”
阿黛尔开口,熟悉而久违的称呼。
双头蛇缠绕他们一上一下握住剑柄的手,炉火熊熊,充当蛇眼的红宝石反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微光。
“我该为礁石城的决斗说一声谢谢。”
海因里希的关节僵硬住了。
冷气从阿黛尔的手指渡到他的手指上,然后唤醒了礁石城薄而冷的雾,撞碎在黑石上的海浪,从浪里冲飞而起的海燕,与苍白尸体绑在一起下坠的石头,那石头不断地下沉、下沉……就像他的心脏,一直下沉,沉到看不见的,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它曾精彩极了。”
女王慢慢地,坚定地松开了手。
只剩下海因里希独自握着剑。剑忽然变得重如千斤,双头蛇缠绕在海因里希的手上,忽然变得越缠越近,忽然变得滚烫如烙印。
难以握住,无法挣脱。
……………………
凯丽夫人走进房间时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残余的炭发出暗淡的光。她走过去,将壁炉的火重新燃起,然后又取过一件柔软温暖的羊毛斗篷盖在女王的腿上。
“凯丽,记得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阿黛尔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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