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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失眠的长夜里,为了驱赶那个残酷的故事,就给梅子讲了另一个故事,它同样是真实的,而且是我亲眼目睹的。
我曾看到一对年老的乞丐,他们大约一生下来就是一对好夫妻。因为我觉得他们像一对可爱的连体,一对不可剥离的生命。那时候我在一个小城里住了一段,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这对穿得破破烂烂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夫妻。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没有儿女。他们提着篮子,完成了一次艰难的乞讨,正在往自己家里赶去。他们走不了多远就要歇息一次……有一天,我看到那个老头子坐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纸团,那双枯手费力地扒着解着,纸团中露出了一个苹果核——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别人吃剩下的,不过它没有啃干净。这显然是他捡来的。他把苹果核推给他的老伴,老伴又推回去:“你吃吧,还是你吃吧。”“不,你吃了吧。”最后老伴拗不过,就把那个苹果核全部吃掉了。她嚼得那么甜。我在一边看了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买一包苹果送给他们,可又不想立马就这么做……他们歇了一会儿往前走去。我尾随着他们,想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我见他们拐进了一个脏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个不到半人高的小茅屋,它的墙是用泥坯垒起来的,那一截小门像窗户一样四四方方,他们矮小的身子要弓起来才能钻进去。
我停留了一会儿,忍不住走近了敲门。
门开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小屋的下半截是卧在地下的。这样可以冬暖夏凉,还可以节省大约一半的建筑材料。也就是说,这个小土屋是盖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深土坑上的。我小心地迈着台阶走进去,这一对老夫妇不知怎么又愉快又感激地看着,还生怕对不住我,用衣袖到处擦着灰尘。他们让我坐下来。
屋里的所有陈设差不多都是泥土捏成的,比如说泥坛子、罐罐、凳子、衣橱等等都是。我不知道这个小城的边角里还藏着这样一对老人。我也不想问他们在这儿藏了多久、乞讨了多少年,这些我都不想问。我只是从他们的举止里看到了无比的友爱和温暖,他们说话的时候两双手还要扯在一块儿,要身子挨着身子——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表示一种亲热,而是不自觉的一种习惯。交谈中我知道,原来这对老人只是在几年前才走到一块儿的。很早以前他们都不认识,都是孤零零的。他们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饿了就乞讨。农忙的时节,帮郊区农民打打短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最后才在这里落下脚来——他们在半路上相爱了。
就这样,两个人没声没响地结合了。他们虽然没有因为这种结合变得比过去富足,可是却变得比过去幸福了。他们志同道合,没有其他要求,心愿只有一个,就是碰碰好运气,讨到一点儿更好的食物。他们都六十多岁了,由于常年奔波,筋骨已经过早地衰败,所以腰弓了,腿也伸不直,头发像芦花一样,牙齿也脱落了。
老太太说:“你别看俺吃东西不干不净,俺从来也不得病。”
老头子补充说:“俺俩半年里一次也没闹肚子。”
炕上是一团乌黑的老棉絮,我捏了捏问:“冬天里不冷吗?”
老头子抢先说:“不冷,她烤着我哩。”
老伴说:“冷什么?他把我烤得出汗呢。”
我说:“是啊,如果一个人就受不住。”
“可不,俺搂抱着睡,冬天也就不怕。”
我又问:“你们以前都没有儿女——没有结婚吗?”
老太太笑笑:“俺这以前压根儿没跟过男人。俺这模样谁能稀罕,也就是俺这个老头子吧!”
老男人咧着缺牙少齿的嘴巴:“一点儿不错,俺也是,不过俺那时不知是她在后面等着哩。”
我说:“你们这样过不容易啊,越来越老,该有人帮帮你们才好。”
老太太说:“不用不用,俺有老头子哩!”
老男人接上:“那是哩,咱有她哩,有她什么都中……”
我那会儿听着,不知说什么才好。环顾这个纯粹是泥土做成的小屋,伸手抚摸了每一件器具,觉得这些器具在主人捏弄它们的时候,都印上了指纹,带上了体温,它们全都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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