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经常把别人整哭的坏同学,所以我对付哭还算是有点经验的。我一直认为当有人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在你面前放声大哭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并非是拍着对方的肩膀劝对方别再哭了,而是不断的递纸巾。不过被我整哭的大多数都是以前跟我不幸同桌的女同学,而董孝波是个男人。
早在我还在念书的时候,由于有着强烈的恶作剧的欲望,所以我身边的那些女同学常常遭殃。抓壁虎蚯蚓放到她们的文具盒里已经是小儿科的东西了,毫无创意。我记得有一次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钱的硬币,然后悬出一半放在桌角,然后用打火机把它烧得很烫。然后再把硬币拨到书上,递给我身边的女同桌,对她说最近我钱多得有些花不完,你帮我花了这块钱好了。
那二年,一块钱虽然不算大钱,但是够买一个葱油饼了。于是那个女生傻乎乎的笑着,装出一副不好意思却又偏偏把手伸向那枚硬币,结果就被烫了。在上课的时间里突然鬼哭狼嚎的大哭起来,为此我被罚站了一堂课的时间,然后座位也被换到了最后一排,那是坏学生的专属地。
所以当董孝波这么哭起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想的是不是刚才我出手太重的关系,但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也许是因为之前没有恋爱经历的缘故,所以我暂时还无法体会当初他那种内疚和痛彻心扉的感觉。所以看他哭,我没有说话。
就这么哭了大概分把钟,董孝波醒了醒鼻子,在电话里对师姐说了句,行吧,那我等你。挂上电话以后,他把电话放回衣服里,这回没有取下电话卡。然后他双手合十交叉,低下脑袋,把手撑住自己的下巴。
隔了一会,董孝波抬头望着师傅,苦笑着说,师傅,你打算怎么处置我。那语气,就好像是一个偷东西的贼被主人抓到,一副无奈,却不知道主人是打算给他一条生路,还是要报警送他进号子里一样。师傅缓慢的说,辛然是怎么说的。董孝波说,她说在电话里,很多事情都说不明白,她这就去买来昆明的火车票,大概明天到这里。她还说希望我能跟着你们一块回去,到时候好当面谈。师傅问他,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一块回去等辛然吗?董孝波沉默了,只是抬起头远远看着湖心上那正在打捞的船。
师傅走到他身边蹲下,叹了口气说,说实在的,你找不找扇子,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你找不找得到,我对此也完全不关心。那把扇子虽然是一个关键,但是毕竟是跟我四相道无缘的东西,所以最终落到谁手里,我们都无所谓。我心里在想,其实师傅说得也对,一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就算真的拿到手,用起来也必遭报应。二来哑巴昝师傅已经说过了,当初拆分扇子的时候,他依然将扇子熔了铜的座子,也就是说,即便那六叶都全部找到,也没有办法拼接在一起,甚至是无法复制的东西。要来除了收藏,毫无意义。但是我也想到了,这东西对于一个专门收购民间宝贝的投机商人来说,或许就算是毫无价值,但只要是摆在自己家里,也算是如了心愿了。董孝波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以倒卖宝物维生的投机商人,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扇子,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只是为了跟自己的父亲证明,即便他是个私生子,也可以活得堂堂正正。
师傅接着说,虽然我不知道辛然对你到底现在是个什么打算,我也无法干预,甚至没有办法在你们之间劝告任何一方。小董啊,经过这件事,虽然我们都认为你做错了,但是你起码心里还挂念这我的徒弟,这对我和辛然来说,都非常重要。对于人品,我就不多说了,相信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在我眼里,你本性并不坏,也许是多年的经历造成了你如今如此现实。但你又能怪得了谁呢,怪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吗?
师傅的话往往有着深意,在我听来,他其实是迫使自己原谅了董孝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师傅对师姐的慈爱。
董孝波依旧没有说话,师傅接着对他说,既然伤害已经造成了,你的选择就只有两个,要么及时回头,诚心悔悟,也许还能博得原谅。要么你就执迷不悔,一错再错。起码这个错在我们看来,是一种错。师傅说完,没等董孝波回答,就问他说,这水里的年轻人,听了我们那么多对话,我原本没想过放过你们俩,但他毕竟是无辜的。四个时辰后,我对他下的缚足咒就会消失,装小鬼的瓶子我带走,这样小鬼就不能一直缠着他。剩下的八个小时,你作为他的老板,你应当好好留在这里等着他解咒,而且这点时间让你思考,我想是足够了。
说完师傅走到舢板边上,蹲下对着水里那家伙说,小兄弟,不好意思啊,今天开罪你了,这件事完了以后,希望你嘴巴严实点,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倘若我跟我徒弟要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收到任何一点伤害的话,我就认为是你走漏了消息,不过你如果要来找我们报仇的话,希望你能一下子就把我们给弄死,因为如果你不弄死我们,我们就会弄死你。说完师傅伸手扯下了他的几根头发。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平头,所以要扯掉头发并不容易,从他吓得发抖的样子和痛苦的表情看来,这次师傅的招数,多半是吓得他不敢多说什么了。站在水里瑟瑟发抖,样子挺可怜。
师傅把扯下的头发装进那个小鬼的瓶子里,然后用拇指按住瓶口,叽里咕噜念着,也不知道是真心在念还是故意吓唬那个水里的家伙。随后师傅站起身来,对我说,咱们走吧,乘着长途车还没收班,回昆明去。
我们正准备离去,董孝波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是站着就站着了,我估计是因为他大概想要送师傅一段,但是觉得自己此刻身份好像有点不合适,于是犹豫了。我白了他一眼,心里说今后不管你和我师姐到底发展成什么样,你都永远不会忘记今天我对你的这一顿暴揍,跟师傅一样,揍你不是因为你打了扇子的歪主意,而是你辜负了我的师姐。
在从湖边到市区,再从市区到车站的路上,师傅表情凝重,一句话都不肯说,其实我有问题,但是也不敢问。直到买票上车后,大巴车上吊着的电视机里演着那些年无厘头的港式喜剧片,车上的人嘻嘻哈哈,我和师傅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不是因为不好笑,也不是因为董孝波是香港人的关系,而是我们根本就没看进去。
终于我忍不住了,我问师傅说,咱们就这么放了董孝波,你就不怕他抓紧时间捞到东西,然后从此就消失了吗?师傅摇摇头,他说,我给了他八个小时的时间来考虑了,如果在这八个小时里,湖心上的那艘船真的捞起来扇子的其中某一部分的话,那以董孝波的为人,他就肯定不会来昆明见你师姐了。但是假若捞不上来,他或许能够明白一个物品和一个人之间的差别,对于他而言,究竟哪个更加重要。师傅叹了口气接着说,姓董的这小子,太急于证明自己,本性到是不坏,对他来说,自尊心是活下去的勇气,错在方式,而不在人。
师傅这句话,虽然说的是董孝波,但是我听起来却跟我的过去一样。我又何尝不是拥有一颗庞大的无法战胜的自尊心,处处碰壁,若不是师傅这几年对我的打磨,我可能依旧背着我的自尊心当了个无法无天的小混混,而即便如此,在我的余生里,我也将跟这可怕的自尊共生共灭。
回到昆明已经是夜晚,云南最有名气的速食产品,莫过于遍布在大街小巷里的过桥米线了。其在云南当地的地位,和小面在重庆人眼里的无可替代是一样的,时间比较晚,我们师徒也确实没兴致专门去寻觅美食,于是师傅带着我在一家街边摊吃了过桥米线。一边吃,师傅一边好似愣神一样,怔怔的望着那附近的一根贴满牛皮癣广告的电线杆子。
我当时正觉得奇怪,心想这老头真是不乖,吃个东西也不好好吃!于是我就碰了碰师傅说,你在看什么啊师傅。师傅筷子上夹着的米线因为接触空气太久,已经都腻了。他被我这一叫唤,惊觉的回头,但是老眼里却闪烁着泪花。然后傻乎乎的笑着跟我说,没什么,吃饭吃饭。我觉得很奇怪,虽然这家米线味道不错,也不至于让你老人家感动成这样吧,于是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不告诉我的话今晚你就没烟抽了。师傅才呼了一口米线后,憨憨的笑着跟我说,没事,就是看看。
我说一根破电线杆子,有什么好看的。师傅说,好看啊,当年我就是在这个电线杆子下,第一次遇到你师姐的。
师傅这句话一说,顿时换成我哽住了。嘴里还有没咽下的米线,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一样,吞不下去,心里酸酸的。我知道我这辈子肯定是无法取代师姐在师傅心目中的地位了,即便是师姐闯下的祸比我大得多,但那是师傅的第一个徒弟。况且我也没想过要替代师姐,用师傅的话来说,我们之间之所以成为师徒,不仅仅是因为他选择了我们,也因为我们选择了他,选择了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对方,这比起很多婚姻的宣誓我认为更加神圣,我很幸运,我选择了成为他的徒弟,即便他无法亲囊相授,即便我不是他最出色的徒弟,即便我只是师姐的一个替代品,但我们都无怨无悔,因为在这里,我们学会了放下自己的身份与本来的姓氏,懂得了相亲相爱。
于是直到吃完,我们一老一小默默点上烟,我甚至还新买了一包烟,接着散步似的走回师傅家里,烧水洗脚,把鸡给喂了,然后赶进笼子,最后锁上院子门,再回到水缸边上给祖师爷上了香,和师傅一块回到楼上,各自关上房门,关上灯,我和师傅一句话都没说过。
第二天我刻意睡了个大懒觉,直到中午才醒来。因为我不想要再见到师傅那一脸惆怅但是却特别温暖的表情。我就想睡晚一点,最好是睡到师姐到来,这样我们就能有新的话可说了。而直到师傅叫我吃午饭,我们俩默默瓜分了一盘苦瓜炒鸡蛋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师傅叫我去开门,我说我不去。因为我不知道门后面站的到底是董孝波还是师姐,甚至有可能是上门推销保健品的家伙。师傅瞪了我一眼,说了句什么心理素质后,他站起来打开门,是师姐来了。她还穿着前几天离开的时候那身衣服,牛仔裤都弄脏了,看样子这回她已然被折磨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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