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悄没声息地停了。
正如司马所说,如果夜色像沉凝的海水,寅初三刻的天空就是海最深处的裂谷。黑得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和声音,却有种比海潮更强大的力量在黑暗之后隐隐蠢动,低吟着想要冲破静谧的封印。
听着夜空中巨兽隐秘的吐息。李琅琊开始有点心悸——这危险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司马承祯刚才好像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什么事实?是谁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悄悄往司马身边靠近了一点,夜光则立起了身,紧皱着眉望向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术士。“……你是故意的吗?在这种时候提破名讳有什么好处?”
“嘘——”司马依然满不在乎地笑着,目光却十分清明。“木妖是所有精怪中最害羞的一种,如果一直任它无声无息地躲藏下去,我们要找到哪一天呢……”
他的话突然中止了,和夜光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只静止了小小一瞬间的红叶树海,正从内部一阵阵起着喧嚣。简直像被什么惶急催促着,一大片簌簌翻飞的野火,艳丽得怕人。
“来了……”司马无声地动了动唇。一片五爪形的枫叶冉冉而下,姿态优美缓慢得像在做梦,旋转的叶面上清楚拓印着纤小的字迹。就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刻,它倏地化成了一小蓬燃烧的烟火。叶片的灰烬溶于水一般消隐在夜色中,那墨写的字迹却停留在空中,像瞬息生长的鸟类一样展开翅膀,扭曲着越长越大!
红叶一片接一片地落下,又一片接一片地焚毁,像无数曳着焰尾的流星飞坠如雨,伴着闪闪掠过的火焰,飞出叶面的文字也越积越多,在虚空中密密排列,旋转舞动,字句不断组合又纷乱飞散——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
这一切发生得极慢却又像极快,司马承祯的目光轻抚过那些语意暧昧的辞句,比淡淡的幽怨之意更吸引他的,是每一行墨迹沿伸出去的方向——看似散漫无章,实际上字与字联成了“楔子”,悄悄占据着卦象上的方位,精密地将空间分割成小小的牢笼……
“是个出乎意料的难缠家伙……”司马隔着空中的墨迹望向师夜光,那年轻人眼中也一样燃起了紧张又兴奋的光——强壮的鹰隼看见猎物的表情。
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袍襟。“……这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诗啊,这个样子……可真漂亮啊!我是不是马上能看到枫树妖怪了?嗯?”
司马笑了出来,向李琅琊做了个鬼脸。“你也觉得漂亮对吗?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殿下……”他手伸进袍袖里一捞,不知怎么就把一个明晃晃的纸灯笼托在了掌上。“我这就找出妖怪陪你玩~不过殿下请拿好这个灯笼不要放手。”!
圆圆的灯笼里燃着一点明黄烛焰,映出素白纸壁上一个草书的“疾”字。李琅琊一边接过灯笼,一边情不自禁地向司马的袍袖望了一眼又一眼——他是怎么把一个灯笼藏在袖子里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目不暇接——区区一个灯笼算什么?这华丽道士的袍袖里,怕不是藏了一个倒转的乾坤吧?无数雪白纤巧的小鸟从袖口飞扑而出,像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样高高抛向天空,扑打的翅膀边缘却闪着银刀般锋利的光……那不是鸟群,是素白笺子裁成的符纸。随着飞翔般的振翅之声,它们眼花缭乱地穿梭往来,以密集的阵型围困着那些淡墨写在空中的诗句。
司马嬉游浪荡的表情没有变,眉梢眼角却多了一点陶醉欣喜的意味,好像注视着一幅马上就要完工的精美字画,抑制不住要赞赏自己的才艺。他慢慢抬起了右手,奇怪的手势像握着一支并不存在的毛笔,但在眼前的虚空中落笔写字的姿态却毫不犹豫。
“五方雷神,乘驾火轮。腐木之精,不得久停……”
随着司马的喃喃自语,他握“笔”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停驻在空中的白纸符上募然出现了血红的字迹!古老晦涩的篆文辨不分明,同时浮在纸面上的却还有隐隐生光的雷电纹样——纸符好像被号令催动,一起疯狂地滴溜溜转动着,与空气相摩擦出了细小的青色电光。被包围在其中的诗句像被抽去了生气,墨色慢慢扭曲着变得疏淡,连带着被圈禁的小小空间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巨大压力下无奈地崩解……
司马在空中书写的动作突然一停,沿着看不见的“笔锋”,一串青白的火花蛇行而过,无声的锐风一下子把他的袍襟和长发倒吹飞舞起来,像驾着腾蛇的雷电之神猛地张开了羽翼。
“夜光!就是现在!”
随着司马的一声大喝,一直静立不动的夜光突然拔地飞跃而起,他的手指掠过翻卷的气流,竟有锋刃般的银光一闪而过,一柄冷如秋水的横刀已凭空出现。夜光的身形并无一刻延阻,游鱼一般钻过了符纸罗列的缝隙,向着枫树的背阴,星月之光也照不到的地方猛扑过去——黝黑的土地上悄悄突起一条同样黝黑的树根,如果不是被冷厉的电光围绕,恐怕谁也没法在夜色中辨认出它的影迹。
树根好像长了眼睛,正在迅疾地重新隐藏回土中,但它的动作依然快不过破空而来的年轻术士。夜光手中的横刀犹如雷暴来临之前划破天穹的紫电,以目不能及的速度撕开夜幕,狠狠刺落在半身已退回土地的树根之上!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在两个人眼中各不相同——夜光并没看到意料中的妖异溅血场面,扭动奔逃的半截树根随着刀锋所及化为了飞灰,凝在横刀中的灵力也如同泥牛入海。司马则看到半空中的红叶题诗瞬间烟消云散,“楔子”与“楔子”交织成的结界突然崩溃,符纸之阵也猛地失去了平衡,力量对撞之下,竟有一部份向着自己逆卷而来!
司马的身形没有动,他右手中的“笔”轻捷地改变了方向,在自己身前画出了一个狂草的“止”字。留在空气中的无形字迹如同消弭一切速度的镜花幻像,所有飞驰的符纸都在透明的屏障前止息不前,鲜红的雷之咒文也像被水洗一样消褪下去,回复最初状态的白纸纷纷无力掉落在地面。
“……竟然能一下子拔走所有的灵力之楔,这木妖比我们估计得要老练得多啊……”司马脸上终于有了点真正的惊讶之色,他捡起一片符纸轻弹了弹。“它大费周章弄出这个结界又是什么意思呢?”
夜光一拂衣袖,手中气流凝成的横刀已经化为乌有。他恨恨地从树后转了出来:“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激这木妖现身!它居然知道造出‘影之枢’来迷惑人!现在要怎么找它的本体?”
“一击不中也请稍安勿躁,大不了再试一次嘛……”司马懒懒地环顾四周,安闲的语气却突然崩紧了。“……殿下到哪儿去了?”
夜光的脸也白了——巨大枫树依然沉默不语,火红树冠护持下的夜色有一种做作的寂静,像在刻意否认片刻之前兔起鹞落的交锋。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那个总是带着好奇眼神的孩子,置身黑夜也毫不紧张的小小皇族已是踪影皆无。
(二)
就在司马、夜光在符咒的森林中缠斗时,李琅琊透过浮动诗句的空隙,看到了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景像——秋千架上多了一个系着荔色衣裙的身影,那娟秀的宫妆少女轻若无物地坐在秋千上,虽然眼前是纷乱交缠的风暴,她却恍如未见,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琅琊,凄清的风韵犹如一朵含烟的栀子花,眼波里像有千言万语,只是相隔迢遥,没有办法诉说。
李琅琊一眼便认出了她的容貌——白天失踪在绿杨红枫之间的宫女云栖!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术士的灵力激斗之中?
“你是云栖……你回来了!”李琅琊并没多想,少女那盈盈欲滴的眼神像在无声地呼唤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秋千架走去,而专注于察看“木妖”动静的术士谁也没注意到战团外的这一幕,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眼中,秋千索下只有萧萧落叶回风,哪里有什么妙龄宫人的影子呢?
李琅琊已站在了秋千之前,少女静静看着他,眼中似乎多了一点笑意,却依然一言不发。见惯了侍人低首行礼的小殿下反倒局促起来,期期艾艾地问着:“……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云栖垂下长长的乌睫笑了笑,抬起袖子怕光似地遮了遮眼睛。李琅琊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还托着那盏灯笼,那非银非月的光芒直映到了少女的脸上。他忙回手把灯笼隐在了背后,伸手去牵云栖的衣袖。“我们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白天是去了哪里?”
他的手指碰到了云栖的红袖——好像穿过了堆叠的云烟,少女的娇妍容貌忽然变得模糊摇曳。光之波纹从指尖相接之处层层漾开,两个人的身影都像风过时水面的镜像,在涟漪中一阵扭曲晃动,然后空间恢复了平静——水面空无一物。
李琅琊眼前所见,只是一团色彩的旋风。身后还有驱雷之咒带来的硫磺火星破空飞舞,但那喧嚷的场面像被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飞速向远处退去。他懵懂地举起灯笼照看着前方,只看见一片混沌徐徐散开,眼前俨然是春日亭阁的一方小小空间。
腰身纤细的少女正盘坐在镜奁前梳妆,窗外的春草碧色映入镜中,和秀丽的容颜相衬生光。她在妆盒中翻拣的手指忽然一停,拈起了压在花钿之下的一枚叶子。柔软的淡青玉色,形状像伸开的一只小小手掌。植物清新的气息并未让少女开心起来,反而沾染了不自知的一丝愁绪……
“到秋天就会红得像火一样了……年年这样周而复始,不会衰老,不会寂寞——比我幸福得多啊。”垂下眼帘喃喃自语着,她抬眼看向镜中的绮年玉貌,唇角浮出了一丝自嘲地苦笑。出了一会儿神,她拿起了画眉的小笔沾了沾青黛,并没有移向弯弯的眉峰,而是在薄青的枫叶上一点点写下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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