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衣夫人简直是足不点地地拉着李琅琊一路飞奔,身边翻卷的烟霭如同乌云降落,只在被气流撕开的缝隙间偶尔掠过亭台与长廊的轮廓……但这异界的宅院仿佛永远见不到尽头?
李琅琊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着,跟着衣襟飞舞的黑衣夫人转过一条又一条九曲回肠的小路,穿过一重又一重怪石嶙峋的假山,忽然又身子一坠,直落进了波光荡漾的池塘——水露却不曾打湿衣裳,他仿佛也跟着那少妇化作了轻捷如箭矢的影子,从水面上双双飞掠而过。在因喘息而摇荡的视野中,他看见了被月光照得宛如烂银的水面,那不起涟漪如同幽深古镜的池水,不但映出了怪诞的巨大满月,也映出了背着月光盘旋在天际的巨大黑影!
李琅琊惊怖地向天空回首望去——尽管黑衣夫人低低惊呼着“不要看!”试图用衣袖掩住他的视线,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盘踞在半空的噩梦。
有几分像乌鸦,有几分像猎鹰,但任何猛禽都没有那样展开来长达丈余的漆黑双翅,更没有一张狂乱披散着长发的人类面孔——依稀还是少妇娟好的容颜,但眼中跳跃的分明是两点惨青的鬼火。同样青黑色的尖锐印痕从眼尾直拖向脸颊,像两道模仿泪痕的刺青。
这半人半鸟的怪物掀动着翅膀飞腾在月光中,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魂呼啸,每一声从半空传来的嘶叫都似乎响在耳边——李琅琊也不知自己跟着黑衣夫人狂奔了多久,却明白过来一点:他们怕是甩不掉这穷追不舍,仿佛从地狱裂隙飞出的巨鸟!
李琅琊马上就为自己投向空中的视线后悔了——人面巨鸟好像立刻察觉了两人被黑雾掩盖的踪迹。随着振翅的巨响和裂帛一般的鸣叫,它挟着狂风飞扑而下,蜷在胸腹间的利爪探出了锋刃的厉光,那似人非人的脸上阴鸷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黑衣夫人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并无波动,手上却是五指一紧——发力撕下了李琅琊的一片衣袖。
没等他发出疑问,黑衣夫人已经用作画刺绣一样优美的手势完成了工作——薄薄的布料随着指尖破开,她迅疾无伦地将那片雪色的衣袖撕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状,再顺着风势抛向天空。随着衣料重叠的部分随风展开,只具轮廊的犬形化作了重影般的分身,十数只细腰立耳的猛犬眨眼之间已随风长大,一边发出响亮的吠叫,一边踏着虚空扑向天际,挡住了人面怪鸟的去路。
它似乎颇为忌惮这丝帛化成的小狗,俯冲而下的势头也是一滞。随即抖动双翅往更高处滑翔,一边发出尖锐的鸣叫,一边与狗群在空中周旋对峙,却始终不肯退却。
趁着它分心的这一点空隙,黑衣夫人拉着李琅琊转进了一处隐秘的月洞门。还没等他看清月色昏暝的院落,已经穿过了突然出现的一扇雕花木门。
像堆叠的丛云被风吹开,一重又一重门扉接连打开,次第现出的通路竟好似永无尽头。李琅琊听到身后的门扇依次沉重关闭的声音,而每一次穿过的房间,那飞速掠过眼前的景致都好像有所不同——有时候是一群漂浮在半空,鳞色七彩斑斓,却生着长长尾羽的鱼儿,有时候是一株浓荫翠盖,枝头同时绽开着牡丹、桃花和旋转不停的小风车的大树……
随着黑衣夫人回身一拂袖的动作,最后一层门扉紧紧地闭合起来,她与李琅琊已置身于通路彼端一个小小的房间。房中别无家俱,只有一座黑底红纹的三叠围屏,屏风静静展开着,光滑乌黑的漆底上细细画着连环状的纹饰——头尾相连的一只只细犬。连绵不断地铺满了整面漆屏。
没等细看那奇怪的图案,黑衣夫人已牵着李琅琊的手转到了围屏后面。这里似乎是个安全的避难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式面对着李琅琊。
(二)
鼓荡着风声的幻像像慢慢燃尽的星砂,一点点退散到无边的黑暗中去。当黑暗也如雾散尽,李琅琊几乎不能适应眼前的光亮,眯起了眼睛——原来是黑衣夫人已拿开了遮住他眼睛的手掌,两人依然身在斗室,屏风围出的小小空间并没点灯,却不知在哪里藏着光源,空气中漾着柔和的一层清光。
李琅琊望着对面的夫人,有小半晌没说出话来。刚才那场凶险的遭遇战历历在目,空中扑击的人面巨鸟更是恐怖,而那只奋不顾身与它对峙,保护着婴儿生魂的黑猫……
“你在那时候受伤了?伤势重不重啊?”
黑衣夫人的表情好像有点惊讶:“我的伤没有关系……那个不是重点啦!您也看到了,‘鬼车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虽然救下了小公子的生魂,封在旧主人留下的印章里隐藏气息,可还是怕躲不过她的搜索,所以才会编出那个谎话让您买下印章……”
“可是……‘鬼车鸟’是怎么纠缠上小公子的呢?”李琅琊脸上不知不觉带出了愧色。“……还有,为什么选择我呢?您看,我不但辜负了您的信任,还中了圈套,把那个妖怪带进了崔家……”
黑衣夫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搔了搔李琅琊的下颔——就像人们常常抚弄猫咪的动作。李琅琊歉意深重的嘟囔戛然而止,腾地一下子红了脸,羞得躲也不是挺着也不是。那位夫人则落落大方,声音里已经带了促狭的笑意。
“别丧气啊,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印章还没落在她的手里对不对?至于圈套的事——那是她的老把戏了。有的老人家不是常常会絮叨一些不知所谓的禁忌么,比如幼儿的衣服不可以夜间晾在户外……其实这是有道理的,就是为了防备鬼车鸟留下记号啊!”
李琅琊一转念,猛地想起了神神秘秘地掖在孩子领襟上的黑色羽毛。“小公子衣服里的那根羽毛!还有藏在我头发里那根!那就是鬼车鸟留下的记号?”
黑衣夫人点了点头:“就像人类看不到趁着暝夜飞过的鬼车鸟,他们也看不到它掉落的羽毛。可能是崔家遭遇丧事的阴煞气息招来了鬼车鸟,偏偏那天晚上小公子的衣服晾在外面,就这样被那妖怪盯上了……所以第二天夜里,她就按着标记来窃取魂魄,却被我夺了下来。”
李琅琊静了静,迟迟疑疑地指向自己。“……可是我,我看得到那羽毛哎……难道我不是人类?”
黑衣夫人眨了眨大眼睛,凑近了一点。“这也就是我找上你的原因。”
“——我,我果然不是人类?!”
她叹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大惊失色的李琅琊,示意他镇静下来。“……公子放心吧,你是人类没错,只是胆量有点特别罢了……我那天在巷子里遇到你时,一眼就发现你与众不同,因为你的脸上,也有一个记号……”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李琅琊右眼下方。“就在这里——好像是一道指甲划出的伤口,又像一点小小的眼泪。也是人类的眼睛看不到的标记。这个标记么……”
她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是不是‘夜星子’留下的?你是从‘夜星子’手里逃出来的孩子啊!”
(三)
李琅琊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夜星子”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却是多年以前一场梦魇的回声——六岁时,他平静的生活遇到了第一次变故:久病的王妃辞世而去,对母亲的执著思念却把沉睡的李琅琊带进了险恶的幻境。那是隐慝在黄泉裂缝间的一群恶鬼,是无数怨恨的化身,会变化成亡者的形象,引诱小孩子留在梦中陪她们作着永不结束的游戏。那些容颜美丽,身姿如同飘坠落叶,在黄昏的劫火中结队飞翔的鬼物,她们的名字叫“夜星子”——她们曾经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围着李琅琊展开争夺,在他小小的脸颊上留下尖利的抓痕……
李琅琊无意识地抚过右眼下光滑的皮肤,仿佛想留住幼时记忆纷乱的片断——他从来没发现自己脸上有任何伤痕的印迹,而那场噩梦里关于痛楚和恐惧的细节也早已记不真切。但只有一点是绝不可能忘却的——就在他快被夜星子撕成碎片的时候,是他那通晓怪谈又美丽强大的王妃母亲驾着桃木舟御风飞来,把自己救出了那片黄昏鬼域。桃舟的另一个小客人,就是也糊里糊涂闯进了梦境的端华。两个孩子都在桃木舟的庇护下从幽冥返回了现世,唯一没有回来的,是已登鬼录,不能复生的王妃……
“能从夜星子的陷阱里全身而退,平安长大,您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对吗?”
黑衣夫人的话忽然插进了凌空云舟的幻像,她急切地望着李琅琊,声音里满是信任。“所以您才能看见那些羽毛啊!虽然鬼车鸟和夜星子是完全不同的妖魅,可我相信您有力量对抗她,所以才把小公子的生魂托付给您!”
李琅琊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心头乱纷纷的百味杂陈——自己曾经是“夜星子”的猎物,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一个无人知晓的标记。仿佛是冥冥中命运早画好了路径,引导着自己来到同样被妖物所幻惑的孩子面前,可是……自己真的有所谓“力量”吗?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帮助这家人躲过捕猎?
眼角的余光掠过朱漆画屏,他心里忽然一动——刚才被鬼车鸟追逐的时候,黑衣夫人曾截下自己的衣袖撕成犬形,阻挡了那盘旋在天空的妖物片刻。而这最后的密室避难所,也有着犬形的纹饰作为主题……
“鬼车鸟……很讨厌狗是吗?”
跟着他的目光望向绘着犬纹的屏风,黑衣夫人含着忧虑轻轻点头:“这似乎是她唯一忌讳的东西——可也只是‘忌讳’而已,并不能对她造成真正的威胁。就算是人间的猛犬,也没办法驱除鬼车鸟的追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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