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术太郎
从前,在津轻之国的神梛木村有一位名叫锹形惣助的村长。他四十九岁才得一子,取名太郎。太郎一出生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惣助对这个大哈欠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在前来祝贺的亲戚们面前有失颜面。惣助的担心逐渐变成了现实。太郎不去吸吮妈妈的乳头,而是懒懒地躺在妈妈的怀里,一直等着妈妈将乳头塞入自己的口中。给他玩具纸老虎他也不玩,只是无聊地望着摇动的虎头。早晨醒来以后他也不急着起床,而是闭着眼睛再躺两个小时。这孩子不愿意随便活动身体。他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小事。由于这件事情,锹形太郎的名字便在村民中流传开了。因为这件事并没有登上报纸,所以仅仅算作一件小事。那次太郎走了很远。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初春。太郎从妈妈的怀里无声地爬出来,滚落到土间[1],并一直滚到屋外。到了外面以后,太郎居然站了起来。惣助和太郎妈妈竟毫无察觉,依然熟睡着。
一轮满月高悬在太郎的头顶,月亮的轮廓有些模糊。太郎贴身穿着一件青鳉鱼图案的和式内衣,外面套着一件慈姑图案的棉背心。他光着脚,沿着村里撒满马粪的沙石路向东走去。他睡眼惺忪地喘着粗气向前走着。
翌日清晨,村里骚动起来,因为三岁的太郎在距离村子足有一里远的汤流山上的苹果园里毫发无损地睡了一夜。汤流山形状像一个半融的冰块,其三座山峰绵延起伏,两端如水流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缓坡。汤流山高达百米,太郎究竟是如何走到那里去的,无人知晓。总之太郎肯定是自己爬上去的。可是,大家都纳闷他是如何爬上去的。
一个挖蕨菜的姑娘发现了太郎,并把他放进提篮里。太郎就在提篮的摇晃中回到了村里。村里人争先恐后地向提篮内观瞧,大家都紧锁着油黑发亮的眉头,纷纷点头说,是天狗[2],是天狗。惣助见儿子平安无事,只是说了句“这实在是……”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太郎妈妈却十分镇静,她抱起太郎,随手又把一匹手巾布放进提篮里作为谢礼,然后把一个大盆拿到土间,在里面倒上温水,默默地给太郎洗起身子来。太郎的身子一点儿也没脏,依然是那么白白胖胖的。惣助围着大盆不停地转来转去,终于不小心踢翻了大盆。盆里的水流了一地,惣助也被太郎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尽管如此,惣助仍不愿走开,他从太郎妈妈的肩膀上瞧着太郎,不停地说着,太郎,看到什么了?太郎,看到什么了?太郎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含混不清地叫着:村米的古走嘟妈呀。
那天晚上,惣助躺下以后终于弄清了那含混不清的意思:村民的锅灶都冒烟。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惣助想拍一下大腿,可是又厚又重的被子碍事,他一下子拍在了肚脐上,疼得直咧嘴。惣助想,村长的儿子不愧跟村长是一家,三岁时就开始关心村民的锅灶了。我们家后继有人了。这孩子一定是在汤流山顶看到了神梛木村早晨的景色。那时,家家的锅灶都冒起了袅袅炊烟。这是绝好的超世本愿呀!这孩子是上天赐予的,我一定要小心呵护。惣助悄悄起身,伸手给睡在旁边的太郎轻轻地盖好被子,然后再伸长胳膊顺手给睡在孩子身边的太郎妈妈掖了掖被子。太郎妈妈的睡相很难看。惣助特意扭过脸去不看太郎妈妈的睡相,可是嘴里却喃喃地说道,这是太郎的生母,我得好好保护她。
太郎的预言应验了。当年春天,村里所有的苹果园都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花香甚至飘到了十里以外的城关镇。到了秋天,收获更是喜人。树上结的苹果大如皮球,红如珊瑚,每棵树都果实累累,挂满枝头。试着咬上一口,水分充足的苹果发出一声脆响,沁凉的果汁会一下子溅到鼻子和脸上。第二年的元旦,又发生了更可喜的事情。千只仙鹤从东边飞来,村里的人们奔走相告,连连称奇。千只仙鹤在蓝天中悠然盘旋了一阵,然后又向西飞去。那年的秋天,稻穗粒粒饱满,苹果也如前一年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村里开始富裕起来。惣助笃信太郎的预言能力,不过他克制着没有到处去向村民们宣告,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嘲笑,说自己护犊子。或许他还存有私心,希冀有机会赚上一笔。
年幼的神童两三年以后走上了邪道。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给太郎起了个绰号,叫他懒蛋。人家那么说,惣助也觉得没有办法。太郎到了六七岁也不愿跟别的孩子一起到田野或河滩去玩。夏天的时候,他就在窗边托腮眺望外面的景色;冬天的时候,他就坐在火炉边望着燃烧的火焰。他喜欢猜谜语。有一年冬天,太郎懒洋洋地躺在炉边,仰头眯缝着眼睛望着惣助,慢条斯理地出了个谜语。什么进到水里也不会被弄湿?惣助连着晃了三次脑袋也没猜出来,于是便回答说不知道。太郎懒洋洋地闭上眼睛说,是影子。惣助渐渐开始恼恨太郎了。这算什么呀!他肯定是变傻了。正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他就是个懒蛋。
太郎十岁那年的秋天,村里遭到了特大洪水的袭击。流过村北的五米多宽的神梛木川在连日大雨后发威了。上游下来的滚滚浊流卷着大小旋涡汇同六条支流一泻而下,洪水冲走了数百根木材,将岸边的栎树、冷杉和白杨等大树连根拔起冲向山脚下的深潭。水越聚越多,最终一举冲毁了村里的大桥,轻易地漫过堤坝,村里转瞬之间成了一片汪洋。洪水冲刷着房屋的基石,猪在水中挣扎,刚刚收割的水稻有一万多个稻垛漂浮在水上随波逐流。雨一直下到第五天才停,第十天洪水减退,到了第二十天,神梛木川又变成了五米多宽,缓缓地流过村北。
村里人每晚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各家商量对策,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我们不想饿死。这个结论是每次商讨的出发点。村里的人们次日晚上还得继续商量,最后依然得出不想饿死的结论,然后散会。下一个晚上再商量,结论还是一样。商量来商量去一直没有结果。最后,村里大乱,有人揭竿而起。有一天,太郎对双手抱头唉声叹气的父亲惣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这很容易解决,去城里当面请求城主大人发放救济就可以了,我来办这件事。惣助立刻大声欢呼起来。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太轻率,又愁眉不展地用双手抱住了头。你还是个孩子,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大人们就不会这么想。越级陈情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太冒险了。算了,算了。当天夜里,太郎手揣在怀里,溜出家门,急急忙忙地向城里走去。没有人发现他离开了村子。
陈情获得了成功,因为太郎运气好。他不但没有掉脑袋,反而得到了嘉奖。也许当时城主大人已经把法律忘在脑后了吧。由此全村逃过了一劫,第二年日子又好了起来。
其后两三年,村里人一直夸太郎好,可是后来就忘了,还管太郎叫村长家的傻公子。太郎每日都去库房,随手拿起一本惣助的藏书就读。有时他会看到不雅的画本,但也会毫不在意地读下去。
后来,太郎发现了有关仙术的书,他读得十分入迷,尤其对《纵横十文字》这本书爱不释手。他在库房中修行了一年,终于学会了变成老鼠、老鹰和蛇的法术。他变成老鼠在库房里跑来跑去,时而还停下吱吱叫几声;他变成老鹰冲出库房的窗户展翅高飞,在辽阔的天空中尽情地翱翔;他变成蛇钻到库房的地板下小心地避开蜘蛛网,用腹部的鳞片在日荫下凉凉的小草中穿行。不久以后,他又学会了变成螳螂的法术,可是除了变了个样子外,没有别的有趣之处。
惣助对儿子不再抱什么希望,但他不愿认输,于是便告诉太郎妈妈说,其实儿子是过于优秀了。太郎十六岁就开始恋爱了。对方是隔壁洋油店老板的女儿,吹的一手好笛子。太郎喜欢在库房中变成老鼠或蛇静静地听她吹笛子。真可怜,太郎居然想让那个姑娘喜欢上自己,想成为津轻最棒的男人。太郎想利用自己的仙术,把自己变成一个堂堂男子汉。就在第十天,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太郎战战兢兢地偷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结果把他吓了一跳。他面色惨白,面颊宽大,皮肤细腻,眼睛细长,留着山羊胡子。这是天平时代[3]佛像的面孔。另外,两腿间的那个逸物颇具古风地软软下垂着。太郎害怕了。仙术的书太旧,是天平时代的。这个样子毫无用处,重新来过吧。然而,法术却无法使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当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随意使用法术时,无论好坏都会依附于自己的身体中,无法改变。太郎努力了三四天,依然是白费力气。到了第五天,他只好放弃了。这张古人的面孔恐怕不会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不过,世界上也许会有好奇的女人。失去了现实法力的太郎带着一张大方脸和一绺山羊胡子出了库房。
太郎向惊得张开大嘴的父母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们才合上嘴接受了现实。太郎现在这副可怜相已无法在村子里待下去了。我走了。当天夜里,太郎留下这张纸,飘然出了家门。天上一轮满月。满月的轮廓不太清晰。这不是天气的缘故,是太郎的眼睛模糊了。太郎一边走一边思索着美男子的奇异变迁。从前的美男子到了今天怎么就变成傻男了呢?这是不可能的呀!我这个样子有何不好?这个谜太难猜,太郎穿过邻村的树林,走到城里,直到越过津轻国的国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顺便说一下,据说太郎的仙术的奥秘是要把手插进怀里,背倚着柱子或墙呆呆地站着,同时低声念咒语,反复念无趣、无趣、无趣、无趣、无趣,念几十遍、几百遍,直到进入无我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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