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5)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来我一直准备着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实话实说,但愿我能办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我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我都在想着这桩往事。您不妨相信我这个老女人的话: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要告诉您的事情,仅仅占据我这六十七年生命中的二十四个小时而已。而且我经常自我安慰,甚至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之中有一个瞬间做过一次荒唐的事情,那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一般人称之为良心的那种东西,是无法逃避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那时候我就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一次决心,向某个人痛快地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叙说出来,这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义的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如果我信奉的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那么我早就可以利用忏悔的机会说出了一切,来解脱独自忍受的苦楚,——但我们是无法得到这种安慰了,所以我今天试着用这个奇特的方法,向您叙述一切,来求得解脱。我知道,我这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为此我要向您表示感谢。
“好了,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只是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天——其余的一切时间在我看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十分乏味。直到我四十二岁,之前的生活可以说步步不离习俗常规。我的父母是苏格兰富有的乡绅世家,开了几家工厂,还拥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我们的庄园里,夏天则去伦敦度假。十八岁时,我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次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役了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我们的社交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住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庄园里,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来没有蒙上过一丝阴云。我们的两个儿子如今也早已长大成人。在我四十岁那年,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真是可怕,前后不到两个礼拜,我就永远失去了他。当时我的大儿子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还在念大学——于是一夜之间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像我这样习惯于家人团聚、生活温馨的人,一旦孤单独处,实在痛苦不堪。在那所凄凉的宅院里,每样东西都令我触景伤情,为失去了亲爱的丈夫而悲痛不已,我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这所房子里多待一天了: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我将几年时光去游山玩水,以遣悲愁。
“从那以后,我基本上认为我的生活已毫无意义,毫无用处。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情投意合的人已经死了,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和忧伤会破坏他们的青春——对我自己而言,我倒是无所希求、无可贪恋了。
最初我移居巴黎,烦闷时便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身边的这座城市和各种事物,我觉得异常陌生。这儿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接受不了他们因看见我服丧而向我头来的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在这几个月我东飘西荡,昏沉恍惚,那种日子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无从记起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之的愿望,只是因为缺乏勇气,自己才没有促成这一渴望已久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年,为了打发那已经变得毫无价值、而且无法消磨的时光,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之所以到蒙特卡罗来,完全是由于孤寂无聊,因为那种令人难受的空虚,像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这种空洞的感觉至少得要找点小小的外来刺激来填补一下。我越是心灰意冷,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来说,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经感受,犹如观看戏剧和聆听音乐。”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再说我丈夫生前偶而也喜欢到赌场去玩玩,但并不轻率任性。我是怀着某种并非故意的虔敬心情忠实地继续保持着他往日的种种习惯。就在这里,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十四小时,它比任何赌博都更为激动人心,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我家的一位亲戚封。M公爵夫人一道用过午餐。晚饭后我还觉得不够疲劳,没法立即上床睡觉。因此我就去赌馆,自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的‘特殊的方法’,就是我丈夫教给我的,因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我曾感到兴味索然,因为老看同样的那么几张脸,实在无聊,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些人都是令人生疑、污七八糟的家伙。您知道,他们并不像拙劣的小说里描绘得那样罗曼蒂克,仿佛全是些fleur d’elegance①和欧洲贵族。不过,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场,远比现在更吸引人,桌上滚来滚去的还都是令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破仑、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今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毫无情趣地输个精光便算完事。就算在当初,我己经觉得这些脸无动于衷,神情相似,没有多少吸引力。因此我的丈夫——他对手相术,即一种阐释手相的学问,有着强烈的爱好——后来教给我一个非常别致的欣赏方法,远比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要有趣得多,确实也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永远不去看任何一个人的脸,专注视桌子的四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这些人的双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您自己是否碰巧有机会眼睛只看绿色的桌子,只看那绿色的方块,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象醉汉似地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围内,好似播种一般,然后管台子的用艳竿像锋利的镰刀似的一下子把它们悉数割去,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从这样的角度进行观察,惟一发生变化的只有那些手——在绿色的桌子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像是一跃而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毫无修饰,有的戴着指环和丁零作响的手镯,有的长满茸毛有如野兽,有的汗湿油腻如鳗鱼,却都同样急迫不耐而紧张地微微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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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6)
①法文:时髦的花朵,指高雅人士。
“见到这种景象,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赛马场,开始比赛时,要使劲勒住那些亢奋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头竖颈、前蹄高举。根据这些手,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子,就可以识透一切:个性贪婪的人,手则抓搔不已,挥霍成性的人,手则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则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则关节跳弹;百种性格也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遗,有人把钱揉成一团,有人神经质地把钱几乎搓碎,有人精疲力尽,手掌懒得动弹下注时竟让钱放在那儿不去动它。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迫使嘴角的皱纹向下牵动,咬紧牙关控制内心的激动,不让眼睛流露出明显的焦灼情绪。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拼命集中注意力来控制面部,不想因此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这时,双手已把埋得最深的秘密毫无顾忌地泄露出来。因为,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控制、似乎沉睡未醒的手指会突然一跃而起: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掉进码池,哄然报出中彩数字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表露无遗。谁要是像我这样,惯于观看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千差万别的性格总以各不相同出人意料的方式暴露出来,远比戏剧或是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有的活像野兽长着毛茸茸弯曲的手指,像蜘蛛似地把钱牢牢抓住,有的神经质地颤抖不已,长着血色全无的指甲,几乎不敢去拿钱,高尚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那些管台子人的四、五双手除外,这些人的手纯属机器,运作起来冷静精确,纯粹处理业务,完全置身事外。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像人似的分成讨人喜欢的和令人讨厌的两类;有的手没有风度,贪得无厌,令我十分反感,我总把目光移开,就像看见不堪入目的污秽。如果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那不过是一张冷冷的社交场上的面具,呆呆地插在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于是我走向第三只台子,刚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让我大吃一惊。当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每次当色子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跌撞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静默。这时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就像是骨节折裂了一般。我不由得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当时简直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正互相扭缠,在疯狂地搏斗着,使得那指节间发出如轧碎核桃一般的声响。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纤巧修长,却又丰润白晰,指甲没有血色、甲尖柔圆而带着珠泽。那整个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世间绝无仅有的手,令我痴痴地发呆了——尤其使我震惊的是那双手上所表现出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里有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被这激情炸裂了胸膛,突然,在色子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疲力尽,简直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它们瘫在那儿如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了,它每一块肌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都渗出动人心魄的激情。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色的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费劲地爬了起来,颤抖着缩回去,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般,犹豫不决地捻着。忽然,这只手像头豹子一样敏捷灵巧地弓起身子,接着飞快地一弹,就像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也像听到一声信号,立刻惊惶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甚至可说是偷偷地爬到那只瑟瑟发抖的右手旁边,于是,两只手颤栗着靠在了一处,指关节在台面上无声地碰击着,好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手能有这样传情的表达能力,能将这种激动与紧张表现得这般震撼人心。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他一切全都已经死气沉沉,僵木呆滞了,尽管四周纷纷扰扰,管台人像小贩叫卖似的叫喊声,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它从高处抛下,此刻在光滑的圆形木笼子里发疯似的跳动不已——所有这些眩目刺耳的纷乱景象对我而言全都不存在了,我紧紧盯着这双平生罕见的手,中了邪似的被它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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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7)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非得看看这双魔力无穷的手究竟属于谁,看看与这双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不错,的确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把我的目光慢慢地沿着袖子向上移动,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震惊了:这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狠劲神情,它那娇柔、如同女人般的俊美更加使人惊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暴露内心,放纵自己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没有眼睛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一秒钟也不左顾右盼,漆黑的瞳仁凝定着,宛如没有生气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映照出那个呈桃花心木色的弹子,傻气十足地在圆形的码盘里骨碌、跳动。我必须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迷人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清秀娇嫩,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这张脸正巧和那双手一样,也显得缺乏男子气概,倒更像是在游戏中纵情玩耍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布满了强烈的贪婪和疯狂的表情。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可以看见它们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一绺发亮的金色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往前边耷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朝前倾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往前凑,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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