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登高望远,佩茱萸辟邪,饮菊酒延寿,都是汉唐便有的时令雅事。虽然帝国的北方重镇太原府在坚守两百五十余天后,于九月三日被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攻破,东京士民还是没有忘却重阳佳节。
城郊的四里桥、梁王城、独乐冈等适宜登高宴聚之地自不必说,城内各酒家皆用菊花装饰门户,出售以菊花茎叶杂黍米酿造的清酒,各禅寺亦竞相举办斋会。尤其开宝寺的狮子会,诸僧俱坐狮子上作法事讲说,堪称节下游人最盛之处。
自萧铁骊离开东京,卫清樱便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情没绪,没滋没味。观音奴知她心事,常拉她出门散心,此番便借重阳之名,与沈皓岩一道邀她去开宝寺吃素斋。一路上,卫清樱虽然打迭精神与观音奴谈笑,然而不会看脸色如观音奴,竟也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
观音奴叹了口气,学着卫清樱眉含清愁的模样,借李冠的词来抒情:“铁骊这一走,清樱啊,真是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相思像散逸全城、既清且苦的菊花香,令卫清樱无计回避,嘴上却不肯承认,分辩道:“难道夜来不担心么?铁骊四年前中了那夏国和尚的奇毒紫瑰海,虽蒙嘉树法师两次援手,余毒却始终未能拔除,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发作。一旦紫瑰海反噬,铁骊的内劲便会流失,严重时连举手之力都没有,哎哟……”
观音奴忘了自己正挽着卫清樱,手上陡然用力,将卫清樱的腕子捏出一圈红印。听卫清樱呼痛,观音奴才醒觉,赶紧松手:“清樱,真是对不住。此事我全不知情,你怎么知道的?说来听听。”
“说来还是因为铁骊跟五哥那场比武,我才得知此事。那天晚上,我已经歇下了,可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就在脑子里转个不停。我实在睡不着,到酒窖里拎了两坛酒,又到客房叫醒铁骊,跟他在我家园子里谈了一夜。后来铁骊感叹,他攒了三十年的话,在上门提亲的头两天就全部说完,长辈们再不答应,他只有用抢的了。”卫清樱的面颊泛起一抹绯色,冲淡了眉间的抑郁。
观音奴想象寡言少语的铁骊变得高谈阔论的样子,禁不住哑然失笑,紧接着追问:“于是他就把中毒的事告诉你了,这毒有解药么?”
“铁骊说,紫瑰海的解药叫青罡风,紫能化人内力,青能提升功力,两物正好相克。我就问他,在居延时怎么不跟大伙儿说呢?偷也好,抢也好,怎么都得把解药拿到手。可铁骊说,夏国和尚连《迷世书》都送给他了,那是比青罡风更要紧的东西,他不能拿了人的书再跟人翻脸。他还说,中毒四年,紫瑰海只在今年二月反噬过一次,症状也没有最初中毒时那般严重,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有青罡风也无所谓。”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现下他只身赴金国为来苏儿复仇,倘若紫瑰海再次反噬,旁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就担心这个,别的倒不怕。”
“能跟你家五哥放手一战,说明铁骊的功力已然恢复。发出最耗内力的那一刀后,也没见铁骊有何不妥。以此推断,就算紫瑰海再次反噬,也不会在年内。放心吧,铁骊做事量力而行,从来不逞匹夫之勇的。”观音奴卡了一下卫清樱的腰,笑道:“倒是你,再这么瘦下去,等铁骊回东京一看,咱家粉嫩柔和的面人儿竟成了瘦骨嶙峋的柴火人儿,岂不郁闷。”
卫清樱粲然一笑,心中愁绪尽被观音奴驱散。
沈皓岩在旁边听两位姑娘说笑,突然想起上次观音奴与萧铁骊夜探大内,自己信得过萧的武功,并未同行,若因此出了什么纰漏,那才是追悔莫及。
说话间已到了位于里城东北隅的名刹开宝寺。因寺西的灵感塔下供奉着佛祖舍利,开宝寺平时的香火便极盛,今日更挤得前后三院无一立足处。卫清樱本拟去佛前敬一炷香,求佛祖保佑萧铁骊出入平安,也只得作罢。
沈皓岩分开人潮,护着两位姑娘绕过主院:“幸好我昨日预订了八棱池边的好位子,不然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
到了寺西的斋院,沈皓岩将号牌递给引座的小沙弥。小沙弥验过号牌,合十道:“施主请。”
果然是个好位子,从临水的长窗望出去,八棱方池平静无波,白石拱桥伸展如虹,过了桥方能登上号称“天下第一塔”的灵感塔,俯瞰整个帝京。那塔高达十三层,用沉着的铁色琉璃砖砌成,民间皆呼作铁塔。八角的塔与八棱的池呼应,厚重中不失圆转之美,堪称帝京胜景。
三人闲坐窗畔,聊了一会儿,却见秦裳没精打采地过来招呼:“方才在塔上瞧见三位订到了斋院的位子,故不请自来,叨扰了。”沈皓岩忙邀他入座。
卫清樱有月余没见到秦裳,看他容色憔悴,眼睛下两抹青痕,不复往日飞扬跋扈的小太岁模样。她有些不忍,却不好说什么,只朝他笑了笑。
秦裳见她的神情不似那日决绝,心中一喜,道:“樱姐姐,好久不见,你好么?我,我……”
“我很好。”卫清樱温和地道:“也希望你好。”
秦裳的喉咙哽了一下,片刻方道:“樱姐姐知道吧?八棱池边的枫林就是百年前神刀门的冼海声与先祖决战之地,我今日是特地来凭吊的。我想,那卫新咏别号茉莉姬,该是个和茉莉一样娇小芬芳的姑娘,不知何以有这样大的勇气,舍身化解神刀门的绝招‘和光同尘’,替先祖赴死。”
卫清樱一向当秦裳是个惫赖的没有长性的孩子,但现下他正经说话,她也就认真作答:“并非人人都会萌生这么激越的感情,遇到这么极端的选择。生与死,得与失,幸与不幸,只有身在局中的先祖知道,不是咱们坐在这儿悬想一下就能明白的。”她顿了顿,“以身相殉是真,细水长流也是真。对我来说,遇见萧铁骊,与他结发为夫妻,牵手过一世,这样就够了。”
她这样毫不掩饰地昭告自己的心意,是要绝了秦裳的痴想。秦裳眼神一黯,失神片刻,对观音奴道:“夜来也是神刀门弟子,你怎么看?”
观音奴坦率地回答:“我相信灵魂不灭,也相信轮回转世,然而下一世的我终究不是现世的我,所以现世就要努力活着。皓岩是我这辈子的伴,我俩的命连在一起,分不出孰轻孰重。我不会因为爱恋他而轻贱自己,也不会因为贪恋现世而放弃他。性命和皓岩,两样我都要。”
秦裳怀着恶意追问:“若不能两全呢?”
“如果不能两全,需要舍弃自己来保全皓岩,我真的不敢夸口,说自己有茉莉姬那样的勇气。”观音奴干脆地道:“小舅公,我觉得平日里琢磨这个既无益,也无用。真遇到那种情况,自然会有决断。”
沈皓岩正握着竹筷,耐心地拨开重阳糕上的石榴籽和银杏果,挑出松子放进观音奴的瓷碟。听她这样讲,他并不见怪,微微一笑道:“相识是缘,相守是更大的缘,该当珍惜而不是计较。命也好,情也罢,难道真要放到秤上称出你有六斤三两、我有九斤七两才舒服么?命无谓轻重,众生平等;情无谓深浅,贵在专心。当然,世间有长相守,也有求不得。若不能两情相悦,勉强求来也是孽缘,伤人复伤己。”这是他中秋夜痛定思痛后的一番心得,也存了规劝秦裳之意。
秦裳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狂热,声音似槛外秋水一般清冷:“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就不遮遮掩掩地说话了。十三岁时我便立誓,今生非樱姐姐不娶。然而她已觅到良人,我再不甘心,也只能放手。只盼樱姐姐在异国相夫教子时,偶尔会想起我,信我爱慕是真,牵挂是真。日后樱姐姐有什么差遣,以这玉佩为凭,秦裳必定竭尽全力,虽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卫清樱动容,接过玉佩向他致谢。那玉佩莹白如脂,雕工细腻,刻的是前朝画家周昉独创的水月观音像,眉目温婉、嘴角含笑的样子却似卫清樱,委实用心良苦。
秦裳能够释怀,席间气氛便轻松起来,开宝寺的素斋也确实美味,四人有说有笑地吃到一半,观音奴突然丢下筷子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瞌睡来了有枕头。”两句不相干的话说得大伙儿糊涂,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八棱池的拱桥上行来一个怪异的四人组合,缠头巾的玲珑美人和披袈裟的清逸和尚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位精壮的党项武士。
沈皓岩的眼神一触到卫慕银喜便收了回来,见观音奴站在窗边,整个人如同出鞘之刀,锋芒毕露,不禁想:“今日之事恐难善了。”孰料观音奴唤住没藏空,隔着八棱池寒暄一番后,竟将那四人请进了斋院。
沈皓岩让小沙弥加座添菜,小沙弥嘟囔道:“公子的朋友未免也太多了,来了一拨又一拨。今日斋院挤成这样,咱们真是招呼不过来了。”
观音奴闻言,回头道:“好啰嗦的和尚,你加还是不加?”她心中存了强夺青罡风的念头,神情言语便不自觉地凛冽起来。小沙弥瑟缩一下,结巴道:“加,加,这就去加。”
两位党项武士站到卫慕银喜身后,不敢与主人同座。银喜不懂汉话,闷闷地坐在那儿,看看没藏空,瞪瞪观音奴,神情好似一只闹别扭的猫咪。她戴着一挂由颈项垂至腰腹的琥珀璎珞,白皙的手握着橘红的琥珀挂件,反复地摩挲琥珀上浮雕的吉祥莲花纹,手指与琥珀一般莹润,流露出一种略显神经质的女性美,一种很惹男人怜爱却易招女人反感的柔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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