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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我看完了这一场闹,离开窗栏,始觉窗内的电灯已放光了。我把我的沙发移在近电灯的 一头,取出提箧里的香蕉,用《绝妙好词》佐膳而享用我的晚餐。窗子没有关,对面菜馆的 楼上也有人在那里用晚餐,常有笑声和杯盘声送入我的耳中。我们隔着一条街路而各用各的 晚餐。

约一小时之后,窗外又起一片吵闹之声。我心想又来甚么花头了,又立刻抛却我的书, 离开我的沙发,倒履往窗前探看。这回在楼上闹。离开我一二丈之处,菜馆楼上一个精小的 餐室内,闪亮的电灯底下摆着一桌杯盘狼藉的残菜。桌旁有四个男子,背向着我,正在一个 青衣人面前纠纷。我从声音中认知他们就是一小时前在下面和人力车夫闹过一场的四个角 色。但见一个瘦长子正在摆开步位,用一手擒住一个矮胖子的肩,一手拦阻一个穿背心的人 的胸,用下颚指点门口,向青衣人连叫着:“你去,你去!”被擒的矮胖子一手摸在袋里, 竭力挣扎而扑向青衣人的方面去,口中发出一片杀猪似的声音,只听见“不行,不行”。穿 背心的人竭力地伸长了的手臂,想把手中的两张钞票递给青衣人,口中连叫着“这里,这 里”。好象火车到时车站栅门外拿着招待券接客的旅馆招待员。

在这三人的后方,最近我处,还有一个生仁丹须的人,把右手摸在衣袋中,冷静地在那 里叫喊“我给他,我给他!”青衣人而向着我,他手中托着几块银洋,用笑脸看看这个,看 看那个,立着不动。

穿背心的终于摆脱了瘦长子的手,上前去把钞票塞在青衣人的手中,而取回银洋交还瘦 长子。瘦长子一退避,放走了矮胖子。这时候青衣人已将走出门去,矮胖子厉声喝止:“喂 喂,堂倌,他是客人!”便用自己袋里摸出来的钞票向他交换。穿背心的顾东失西,急忙将 瘦长子按倒在椅子里,回身转来阻止矮胖子的行动。三个人扭做一堆,作出嘈杂的声音。忽 然听见青衣人带笑的喊声:“票子撕破了!”大家方才住手。瘦长子从椅子里立起身。楼板 上叮叮****地响起来。原来穿背心的暗把银洋塞在他的椅子角上,他起身时用衣角把它们如 数撒翻在楼板上了。于是有的捡拾银洋,有的察看破钞票。场中忽然换了一个调子。一会儿 严肃的静默,一会儿造作的笑声。不久大家围着一桌残菜就坐,青衣人早已悄悄地出门去 了。我最初不知道他拿去是谁的钱,但不久就在他们的声音笑貌中看出,这晚餐是矮胖子的 东道。背后有人叫唤。我旋转身来,看见茶房在问我:“先生,夜饭怎样?”我仓皇地答 道:“我,我吃过了。”他看看床前椅子上的一堆香蕉皮,出去了。我不待对面的剧的团 圆,便关窗,就寝了。

卧后清宵,回想今晚所见的两场闹,第一场是争进八个铜板,第二场是争出几块银洋。 人力车夫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和菜馆楼上的杀猪似的声音,在我的回想中对比地响着,直到 我睡去。

1934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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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 气,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 凭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 船时形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 点钟的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 觉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 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 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 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 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 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 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洛侣侣侣… ”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 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 旱,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 桥的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 面一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 碍;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 此以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 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 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洛侣侣侣… ”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 仿佛某种公款,经过许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 下司,费时很久,费力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 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 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 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 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 的。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 水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R,******”,锣声响处, 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 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蚕豆充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 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R,******”!锣声响处,大家又 爬上水车,“洛侣侣侣”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排着,合着一致的拍子而交互动 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又变成一种不快。以前为了我的 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船棚下的热度似乎忽然降低了; 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太轻松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通 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快方才渐浇解除。唯有那活动的 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何?住在都会的繁华世界里的人 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的带模样么? 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农人踏水每天 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 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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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 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 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 “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 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 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 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 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 在,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 车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 有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 记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 想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 的身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 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 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一 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不得乘 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久享 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车的 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各车 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车的 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有兴 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可惜 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 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 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 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 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顾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 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 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功,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 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 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 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窗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 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之,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 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 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 是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 物,后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 同:前者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 可悲的发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 英语可用hap#y或mer#y①。后者却只是like或fondof①,不是真心的 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味而忘却乘火 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的pag e②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吧!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坐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 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 里,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 平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 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 作自己的茶几。看见找坐位的人来了,拚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对不 起,先生,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那边也 好坐,你为甚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再请求,让 他坐在行李的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没有 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坐位,而悠闲地凭在窗中吸 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左邻。这 大腿上面的空间完全归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坐位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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