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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茴子闩牢了大门,轻易不愿打开。隋不召的厢房是老宅外面的,抱朴打开了一个小边门才放他进来。隋不召知道再也没有人阻止他和侄子玩了。可是他马上发觉抱朴脸上的神色沉重多了,跟他谈那些海上的奇遇,他也不似先前那样有兴趣了。有一次隋不召把盛航海古书的铁盒子放在对方脸前闪了一下,抱朴才转过眼神来。见素有时跑过来,隋不召就像当年扛抱朴一样把他扛起来,直扛出了小边门。他们去河滩,串小巷子玩,买野糖吃。他发现见素比抱朴聪敏,什么事情一学就会。他也给见素小望远镜玩,发现见素老把小望远镜对准河里洗澡的女人。见素咂着小舌头,恋恋不舍地把望远镜还给叔父,说:“这个真好。”隋不召扛起他来,一绊一绊往前走着说:“咱俩才是一对儿。”

见素老骑在叔父的肩膀上,有人就跟见素叫“人上人”。隋不召说,早晚还要驾船出海,这样才有意思,才不枉为镇上人。他让见素等着这一天。他说最要紧的是有一条船,河水浅了,但行小平底船还可以。他说过这话不久,真的有人搞来了一条破旧的小舢板,隋不召乐得手舞足蹈。他制了一支光滑的橹,又给小舢板堵漏、上桐油,还用一条花布单改做了船帆。镇上有很多人赶来看隋不召的小船,用手抚摸着,不停地议论。大家都很兴奋。大人对娃娃说:“这叫『船』。”娃娃学一句:“船……”隋不召请一些年轻人帮忙把船抬到早就干废的码头上。那儿早围起了密密的人,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在耐心等待。隋不召注意地看了看,发现人群中有抱朴,于是精神更足了。他对周围的人介绍起船的功能,特别提到了它的那个舵。人们催促船快下水,隋不召翻眼说:“那么容易吗?下船不念神文,听说过吗?”说完再不东看西瞅,一脸的端庄。他字字清晰地背诵道:

“某年某月今日今时四直功曹使者,有功传此炉内香,奉请历代御制指南祖师,轩辕皇帝、周公圣人、前代神通阴阳仙师、青鸦白鹤仙师、王子乔圣仙师、李淳风仙师、陈抟仙师、郭朴仙师,历代过洋知山知沙知浅知深知屿知礁精通海道寻山认澳望斗牵星古往今来前传后教流派祖师,祖本罗经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将军,向子午酉卯寅申巳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甲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将军,定针童子,转针童郎,水盏神者,换水神君,下针力士,走针神兵,罗经坐向守护尊神,建橹师父……千里眼顺风耳部下神兵,擎波喝浪一炉神兵,本船奉七记香火有感明神敕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明着天妃,海洋屿澳山神土地里社正神,普降香筵,祈求圣杯。或游天边戏驾祥云,降临香座以蒙列坐,谨具清樽。伏以奉献仙师酒一樽,乞求保护船只财物,今日良辰下针,青龙下海永无灾,伏望圣恩常拥护,东西南北自然通。伏以三杯美酒满金钟,扯起风帆遇顺风。海道平安往回大吉,指东西南北永无差,朝暮使船长应护往复过洋行正路,人船安乐,过洋平善,暗礁而不遇,双篷高挂永无忧!……”

所有人渐渐都肃穆起来。人们恍惚间看到了烟波飘渺的远洋,众人赤膊奋力板橹,生命危在旦夕。或者珠宝盈船,华光闪耀,一会儿又被浓雾隐去。真是天海人船,祸福相生。老人们则忆起码头上密集的樯桅,满天的腥气。新船老舶拥拥挤挤,重重叠叠,无有边际。一万个船夫在甲板上呼气,淫荡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洼狸镇生意大盛,丁当响的银元四处滚动。倾盆大雨下个不停,河船像蝗虫一样浇也浇不散……大家围着隋不召和小船,一声不吭,像不认识似地互相看一眼。他们搓揉着眼睛,这才看清隋不召已经坐在了未下水的船里。他坐着,举起了栓在腰上的望远镜,吸引见素也跟他上船。

见素呼喊着什么,疯迷了一般向船上跑去。

抱朴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后衣襟,任他挣扎,也决不松开……隋不召在船舱里骂着,骂声不堪入耳。后来他招招手,大家明白那是让把船和他一并抬进水里,于是就兴奋地照办了。船一入水就像有了生命似的,不知哪个部位还发出了咕咕的叫声。帆涨满了,船体飞快向前移动。隋不召从舱底站起,让河风吹乱了头发。他一会儿掐腰,一会儿拍打身体,迎着岸上的人做着各种鬼脸。人群中的女人都低下头去,小声骂着:“这个不要脸的!”

船到了河心,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大声地呼喊起来:“好船!好家伙!”“隋不召,你能的!”“回来载上我啊!”……正喊着,河心的小船突然震动了一下,接着按逆时针方向旋转起来。开始转得非常缓慢,像河边的老磨一样缓缓地转。但是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在人们担心它马上就要飞走的时候,呼地一下就沉到河底了!河心里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大家想,隋不召若不赶紧趁漩涡中心的通洞爬出,那他也就没命了。这样期待着,但他终于没有爬出,通洞一会儿平复了,河水依旧。见素在抱朴怀里大哭,抱朴抱紧了弟弟,两臂颤抖。

一群人正在失望悲伤,突然靠岸处的水里硬硬地昂起一个人头。不是别人,正是满脸胡须的隋不召。大家惊呼着,他却谁也不理,一个人摇晃着,洒下一路水滴走了……这时才有人议论:船沉了也是天意,或许洼狸镇再不该有船。如果这船不沉,隋不召也许就永远离开了镇子!众人称是,心里都怪自己刚才怎么就没想一想他要驾船去哪里呢?大家一齐转过脸来看着见素,都说万幸万幸。还有的说这个隋不召也算得上个心底阴幽的人了,怎么好拐走一个孩童呢?抱朴听不下这些议论,最后扯起弟弟的手,沿着叔父洒下一行水滴的小路走去。

隋不召一连很多天羞于出门。他大病了一场,走出厢房时已经瘦得皮贴骨头,额上还莫名其妙地捆了条蓝布条。他像是要把脑壳坚固一下。一条船沉了,但几年之后又有一条船出现了。它震动了全省。差不多与之同时发生的,还有扒城墙的事件,那可真是个狂热的年头。

那一天隋不召正在埋头穷读他的航海古书,忽听得有谁在窗外大喊一声:“那条船给修水利的挖出来了!”隋不召知道这会儿全镇人都在穷挖,也真说不定那条小船给挖出了呢。他心里怦怦跳起来,急急地向河边跑去。到了码头他才望见,几乎全镇人都出来了,汇集到了离芦青河岸半里远的地方。他奔跑着,两腿交绊,不知跌了多少跤子。等他跑到了那里之后,人们已经把什么铁紧地围起来。亏得他身体瘦小,在人空里钻挤着,这才看到了被掘起的一卷一卷的泥土。巨大的沟渠浊水流动,里面的东西已被搬到了高处,他看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呼叫了一声:“妈妈呀!……”

这是一条残缺不全的大木船。船舷已朽碎无存,只剩下一条六丈多长的龙骨。有两个铁疙瘩歪在龙骨上,那是两门古炮。龙骨一旁是一个生铁大锚,还有些散乱东西看不出眉目,沾了黄土粘在一起,黑黝黝一簇。船头上有斜横着的两个铁杆,原来是什么笨重的枪矛扎在上面。一股奇怪的气味弥漫在空中,招引来一只大鹰在高处盘旋。这气味让人喉咙发干,欲呕不能。龙骨的外层被风吹干,接着就发红。木头上,所有洞眼一齐滴水,先是白水,然后是红水。到后来谁都闻到血腥味了,啊啊呜呜地想退远一点。高空里,那只大鹰还在盘旋,有时像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负责开渠的人一旁蹲着吸烟,吸了一会儿站起说:“莫大惊小怪了,干活干活。先把它解开,搬到大食堂生火……”他的话音刚落,隋不召蹦了起来,跳到离龙骨最近的地方,高喊:“谁敢!”……大家楞着。隋不召指着残船说:“这是我的船!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大家终于笑起来。负责人又催促一遍,有人就弯着腰走向龙骨。隋不召啊啊大叫,灰白的瘦脸变紫了,接着额头上的蓝布条“嗡”地一声断了,像断掉一根丝弦。他猛地抄起锈蚀的大锚,举过头顶喊:

“谁动我的大船一手指头,我就砸死谁!”

抱朴和见素都在人群中。见素这时喊了叔父一声。

隋不召没有听见,只是咬咬牙,胡须一根根活动。终于有人议论说,这船至少埋了上百上千年,是个宝器也说不定,何不先找个明白人来看看再拆?众人齐声应和,于是负责人派谁请李玄通去了。一会儿派去的人报告,李玄通正念“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活动不得;也只得求玄通老友中医郭运。郭运半个时辰就到。大家松了一口气。一会儿,郭运果然来到,大家急忙闪出一条路来。老中医脚踏泥泞,手撩灰衫,直走到龙骨跟前。他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又像羊啃草一样地沿龙骨一周。最后他眯起眼来,平伸双手,像要抚摸什么,却又离欲摸之物二尺有余。这样摸摸索索一阵,鼻子蓬蓬直响,喉结上下滑动。他收回手来,又仰脸观天。这时正好一撮鸟粪落在脸上,他却木然不觉似的,又低头去望长长的泥渠……郭运盯了渠底足有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焦灼难耐。老中医缓缓转过身来,问道:

“船头朝哪?”

没人能够答得出。当时把它掘出来,只当可有了生火的好材料,胡乱拖将上来,谁记得朝哪。负责挖渠的人说:“管它朝哪哩。”老中医勃然变色,说:“船头朝哪,至关紧要。朝北要入海,朝南要经山;朝向洼狸镇,主耽搁码头。”众人互相看着,不吱一声。老中医又说:“这是芦青河故道上一条战船,古时候争天下沉下的,最是国家宝贝。老老少少,不得近前,先差人白黑看守,然后找伶俐人火速上报国家。”

隋不召这才放下铁锚,说一声“我去报了”,就挤出了人群。

抱朴扯着见素回到家里,先找叔父,叔父不见。他们穿过夹道时,听见有人在哭。慢慢听出是含章的声音,赶紧跑了过去,见妹妹哭得已经倒在了炕上。兄弟两个摇晃着、询问着,她就用手朝马厩的方向指了一下。他们扔下她跑出来。到了马厩一看,老红马死了。叔父浑身乱抖,呜呜罗罗不知对着死马说些什么。抱朴知道叔父原来想骑老红马上路的,不巧它已经死了。抱朴和见素向着老红马,一齐跪了下来。

后来,那条残破的老船被省里来专车拉走了。镇上人打那儿就再也没有见到它。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五章

早在老船出土前好几年,也就是隋迎之死去的第二年春天,后母茴子就死了。老隋家那座富丽堂皇的老宅正屋就在茴子死的这天烧掉了。她死在落满黑炭的土炕上,目不忍睹。当时只有抱朴亲眼见到后母是怎么死的。他一个人偷偷地把她埋葬了。后来见素常常问起母亲是怎么死的,抱朴总回答她是服毒死的。这倒是真的。不过其它一些事情,抱朴从来都没有跟弟弟说。如今,那座富丽堂皇的老宅正屋再也没有了,它的房基已改成兄妹三人的菜园了。夜晚,月亮照耀着黝黑的眉豆架,菜叶上露滴晶莹。

抱朴记得父亲死去半年之后,隋不召找到茴子说:“嫂子,搬出老宅吧。”茴子不搬。他又说:“哥哥过世了,你的福分不够,压不住老宅,它主凶。”茴子看也不看小叔子。又停了几天,隋不召突然面色赤红,浑身抖动着跑进了老宅里。他大声地叫着:“茴子!茴子!”一边叫,两只手不停地磨擦着衣服。茴子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隋不召用手往外指着说:“我的小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洒了西洋香水。”茴子呆呆地盯住他,更胡涂了。隋不召下巴摇晃着,小灰眼珠一睁一闭。他终于跺了跺脚:“你搬出老宅,跟上我这个穷汉过吧!”茴子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了。她一个嘴巴抡过去。隋不召的鼻子淌着血,咬住嘴唇。他还是说:“你该跟上我过。”茴子打不走他,就回身抓起一把剪刀。隋不召抬腿跑了。他对侄子抱朴说:“你这个后母完了。她要用剪刀捅我。她不解好意,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浪荡了一辈子,可我对茴子没有半点歹意。我穷得一乾二净,我不欠谁的正好跟她过。也罢!她没有出过老洋,没有见过世面。南边地方,男人不在了跟上小叔子的有的是。也罢!也罢!她完了。”

隋不召走了,茴子活着时他再也没有进老宅。时隔不久,果然有人来驱赶他们搬出老宅正屋,房子要没收归公。抱朴劝着后母搬出,她咬着牙不搬。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搬。最后她让见素和含章跟哥哥到厢房去,她一个人住宽大的正屋。抱朴觉得那时她那么拗气,美丽的眉梢上全是刚强和仇恨。他自然又想起了父亲第一次还帐回来,后母敲碎了自己手指骨节的情景。

茴子和她的正屋一同死去之后,几个民兵日夜看守着抱朴兄妹三人,住了很久才撤去。这期间赵多多一直带领几个人在院子里寻找宝器,用一个长长的铁(同:金千;音:千)在地上捅着。他们什么也没有捅到,十分懊丧。

剩下的几个厢房归他们兄妹三人。隋不召开始经常来老宅大院了。抱朴恳求叔父搬进院里,叔父不同意。抱朴开始几年同弟弟妹妹住一个厢房,空出来的屋子装一些杂物。书已经不多了,风声一紧,他就把它们藏在一口棺材里。含章渐渐长大了,样子活像母亲,脾气倒像父亲。她一个人住到另一间厢房里。老隋家打杂的人差不多在隋迎之死去的当年就走光了,只留下一个无家可归的桂桂。桂桂给三个人做饭,闲下来就坐在门槛上剥青青的豆角。她比抱朴小三岁,小时候和抱朴用一个浴盆洗过澡。她剥豆角的时候已经常常红脸,就红着脸看抱朴。有一个晚上,兄弟两个都睡过去了,桂桂看到灯还亮着,就走了进来。她在红扑扑的灯影下惊讶地站住了。抱朴健壮的肩膀裸露着,睡得沉沉。他的一只腿也露在被子外边。她从来没有见到他长粗长壮了的这些地方。她怕他着凉,用被子盖他的腿。用被子再盖他的肩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使她流起泪来。她抹去泪水,泪水又流下来。她就吻了一下他的热乎乎的肩膀。他还在睡,他太倦了。见素突然醒了,一眼看到桂桂伏在抱朴的肩头上,有些费解地探起头来。他睡眼蒙眬,说:“嗯?”桂桂扔下一切跑了出去。见素再也没有睡着。他吹灭了灯,在黑影里笑了。这以后见素常常用眼睛研究抱朴和桂桂了。他发现桂桂原来很美丽;哥哥壮极了;哥哥如果和桂桂打架,身子轻轻一动就会把桂桂碰倒。这样一年过去了,抱朴和桂桂成家了。见素就一个人搬到东墙根的那个小厢房里了。他觉得从自己搬出的那天起,哥哥的小厢房里充满了秘密,他偶尔也进去玩,总是留意地看着一切。桂桂在窗上贴了一幅剪纸花,上面剪了一个螃蟹,螃蟹乱糟糟的爪子上擎了一个红枣。小屋里的气味也变了,不香不甜的,温温吞吞。小屋子真好。

见素觉得自己的小屋子又冷又寒伧。他除了睡觉,干脆不怎么回小屋。他爱和叔父在一起玩。隋不召那些古怪的故事他听得入迷。当讲到那些搏风斗浪的海上生涯时,见素总是兴奋地张大嘴巴。他一个人到河滩的丛林间游荡,望着嘎嘎飞去的鸟雀,做着各种奇妙的想象。后来他玩不成了,像个长大的牲口一样被戴上笼头,拴到犁头上了。他和哥哥没白没黑地到田野里劳动了。镢头和镰刀都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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