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石成火(一)
自皇室家宴列席后区区两日夜,世子入国子监进学之事的上谕便递交至卓思衡案头,他一点也不惊讶于皇帝的效率和手腕,谕令上写着除了一位身体不适与另一个年龄过长之外,其余五位世子得蒙圣上恩典,皆将在国子监太学与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平民黔首的学子一道入读向学。
“这件事原本朝野都揣测圣上有心为之然而推行或阻,没想到竟这般顺利。”曾玄度在国子监再翻看一次名单,仍是不禁深叹感慨,“圣心之难测,圣意之行断,吾辈实在不敢闻听。”
“但那日宫宴之上,属意送自家世子留京进学的不过济北王一人,这多出来的四位世子仅在三日内便都欣然自请,期间发生的事让人不得不想探知。”卓思衡今日一直在忙学政改化的后续,只是听说上午崇政殿小朝会很是热闹,长公主同诸位藩王都有觐见。
果不其然,小朝会会罢,老师便来国子监宣读此项圣旨,可见皇帝重视藩王世子的安排,竟委派当朝大学士亲自宣诏传命,这也让卓思衡和曾玄度这对师生终于能抓住机会叙话,他们如今身份不像过去上下级那样低头不见抬头见,因公因私往来次数少了许多。
“你好奇心这样重,不知是好是坏,这事同你关系并不大,不管来得是谁,便是太子和皇子送到你治下,你难道还会姑息偏袒不成?依你的个性,只会一视同仁,也没什么好避讳退让的,所以各中缘由深究倒是不必。”曾玄度不想卓思衡在揣度圣意上花去太多时间。
此时内堂只有他们师生二人,卓思衡显得比在旁人面前活泼许多,听完后露齿一笑道:“老师说得不对,我可以不揣度圣意,但老师您要给圣上拟旨断策和主持经筵,我这是在帮您猜一猜,给点思路。”
“我教我的课,没听说老师还得揣度学生意思的!”曾玄度想睁圆眼睛瞪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可睁到一半觉得太累了,又半眯回去无奈道,“罢了,不说你是不会罢休的,想问什么便问吧。”
老师今日一整个白天都在宫中伴驾,发生什么他最清楚不过,卓思衡立刻给老师续杯茶才开口:“这次诸位藩王同意此事,可与长公主有关?”
曾玄度虽然知道卓思衡的能耐,但此猜测一击即中,他还是不禁愕然:“你如何得知?”
在老师面前卓思衡没有那种跳脱的得意,只笑出一副沉稳的面容:“猜的。”
“胡闹!说说理由!”曾玄度嘴上呵斥,可嘴角眉梢都带着欣赏的笑意。
“是,老师。”卓思衡在未有师徒之名时就爱同曾大人讲话,二人一个层面的对话效率总能让他倍感舒适,“宫宴当日,长公主所言不过三句,皆是祝酒之辞,那时学生便觉得古怪,长公主个性英豪心思深沉不输须眉,此宴圣上必有要她左右逢源之际,她却安稳端坐不发一言,即便广阳王推开圣上的话题,她也未有任何言语。直到今日木已成舟我才明了,正是因为长公主没有在宫宴上对世子进学一事做任何表态,诸位非自愿藩王在得知圣上此意后,才会在情急之下找到长公主这位在圣上心中最有分量又似是中立之人去帮忙从中斡旋,但从她的表现来看,长公主才是圣上真正守株待兔的说客。”
如果是他自己去办这件事大概也会这样安排,既能保证自己置身事外又不显逼迫苛待,还能知人善任达到目的,给予双方最大的面子和好处。
“你说得不错,今日长公主殿下确实也在,正是她向皇帝陈明诸位藩王的‘主动’表态,又替那些无法作此安排的藩王解释个中难处,可谓左右逢源,诸位大臣都明白皇帝的意愿,而长公主代圣言事,又不显圣意强横,反倒是像亲眷家人出面做些调度同缓和,颇显其乐融融,简直再合适不过。只是我总觉得,长公主近些日子活跃许多,大概也是有所自觉,朝局虽稳但不乏隐忧,她若是想站稳脚跟,还要自幕后向前迈这一步。”曾玄度的分析也十分通透。
卓思衡想是不是自己那天鼓励长公主参与更多的政治决策去拥有更多权力筹码的暗示真正起效,还是女史即将编成给了长公主一直期待的机遇,让她决定时不我待。
不管是哪种,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如今承平日久,不似镇定二公主时危亡离乱迫在眉睫,若想在权力的激流中操舟破浪,便要抓住每一个浪头冲至面前的良机奋勇争先。”卓思衡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你似乎很欣赏长公主的为人和手腕?”曾玄度敏锐发觉卓思衡言语中的赞赏。
“这是自然,长公主当年流落掖庭,境遇不会比我兄弟姊妹幼年时饱经丧乱好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更多些无法言说的苦楚,然而她今日从不言及恩怨,只向前看,我便钦佩不已。”卓思衡坦然相告,“若是我身处她的境地,也未必做得更好。”
曾玄度点头道:“确是如此……当年的风波……算了,此事已然过去。不过我倒是觉得,云山你是不是倾心于这类英气豪情又心胸开阔的女子?”
老师话锋一转,堪比政敌在朝堂上将自己一军,卓思衡惊出一身冷汗,忙道:“老师说哪里的话!我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这话说得奇怪,你不知道谁知道?难道我知道?”曾玄度像所有家长一样,说正事时可以做到有理有据,然而谈及晚辈的婚事,便立刻开启胡搅蛮缠,“你这老大不小的年纪,眼看身边需要操心的人越来越多,你舅舅家又来个表妹,自瑾州带回的两个小子也要你亲自安排,可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孩子在哪里呢?”
“还没生啊……”
“你要生孩子总要先成亲吧!”曾玄度一拍桌子,茶盏都跟着颤了颤,“你自己多大年纪,心里都没有数的么?我在你这样大时已是儿女双全!况且我也是同侪当中晚些成亲的那个,我都尚且如此,你想想你自己如今孑然一身,究竟是多令人侧目!”
卓思衡没想到逼婚的压力还是自上而下的出现了,他嘿然一笑,企图蒙混道:“老师,我每日伏案务实,哪有空想些儿女情长之事呢?我每日皆踏着更鼓声自衙门归家,若是娶妻娶来人家青春大好的姑娘在家里是替我夜夜独守空房么?时机未到,只能待到学政之事一毕再说了。”
曾玄度盯着自己这聪明绝顶但一提婚事就百般推诿的学生冷哼一声道:“非也,到那时你就会天天急着往家里赶了。”
卓思衡连耳朵尖都跟着红热起来,想来脸上的颜色也不会太暗淡,刚才还太极推得稳稳当当,现下却因这话而急道:“老师,圣人云,非礼勿言!”
“哦?我说什么了?身为男子顾家乃是应尽之责,你不夜夜归家,难道还要眠花宿柳么?”曾大人心道,自己为官的时间是卓思衡三倍之多,这小子再奸猾也还是在个人之事上欠了火候。
但也确实是将自己当做家人,卓思衡才会露出如此慌不择路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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