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福冷笑一声,右手已将那书信掷在地上,喝道:“鼠辈以某妻儿为质,神福虽然愚钝,岂受乱贼挟制!还不速速推下去斩了。”一旁的军士赶紧将其扭住胳膊,便要拖了下去。秦斐赶紧挥手制止住,拣起那书信细看,只见那信上不过寥寥数行字:“公见机,与公分江东之地而王;不然,妻子无遗!”字迹粗陋,但笔力雄健,笔画间仿佛透纸而入,认得正是田覠亲笔所书。
看到这里,秦斐已经明白李神福为何发怒,原来田覠攻破升州后,已经挟制其妻子为质,现在遣信使许以高官,来说服他归降,便先吩咐将士将那信使带到一旁好生看押,低声道:“将军忠于吴王之心,如皎月一般,可毕竟嫂子和侄儿都在田贼手中,若是杀了这信使,万一激怒了那恶贼伤了妻儿反不为美,不如先与这使者虚与委蛇,临时再以兵击之,寻机救得人质性命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神福摇头道:“秦将军此言差矣,田贼久历兵事,对我等底细知之甚深,此时必定悉全军于大江之上,以逸待劳。而我军与武昌城下苦战多日,又千里回援,舟师劳顿,士卒疲敝,所倚仗的不过是一股子以顺讨逆之气罢了。如今升州已经被夺,军中妻小在逆贼手中的又岂是我李神福一人,若我稍有迟疑,只怕诸人皆念自家,那时这百余条战船,近万兵士,又有几个人愿意拼死一战呢?”说到这里,李神福大步走到船边,厉声道:“某家以卒伍事吴王,今为上将,大王待某厚恩,粉身难报,义不以妻子易其志。頵有老母,不顾而反,三纲且不知,乌足与言乎!”那信使听到李神福如此答话,不由得脸色苍白,汗下如雨,饶是他言辞便给,此时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一旁军士立刻将其拖死狗一旁拖到一旁,一声令下便将一颗六阳魁首砍了下来,不待李神福号令,便将血淋淋的首级用长竹竿挑了,送到高处示众全军,一旁还有大嗓门的军士将事情原委道明。待到事情道明,百余艘战船上的将士不由得齐声呼喊,一股同仇敌忾的杀气直冲霄汉。
长江自从于湖口处汇集鄱阳湖水后,向东南方向蜿蜒而下,一路流经今天的江西、安徽、江苏、上海四省市,其南北两岸地形迥然有异,北岸多为大片广阔的冲积平原,其间有大量的支流和湖泊,伸出江岸的山地和阶地甚少,江岸也较为平缓;而南岸则是不同,江滩平原较窄,沿江地区多为平缓丘陵和阶地,多有濒临江岸乃至伸出江中,成为江矶,东至的吉阳矶便是其中之一,其地深深凸出江中,上有小孤山砥柱中流,下有牛矶、将军庙作为屏障,对江便是一个大沙洲与之对峙,江面到了此地变得狭窄,江流甚为湍急,确是江天巧成的门户。而且此地江风常年变化无常,或一两日一变,或五六日一变,忽小忽大,忽东忽西,变幻莫测,古人常称之为“神风”。两军在水上交战之时,首重风势,一旦风势有变,胜负之间也不过是转眼间之事。田覠攻取升州之后,便派出手下大将王坛、汪建,领水师于此地,以逸待劳,准备迎接东下的李神福大军。
吉阳矶旁的宣州舟师水寨,大小战船依次排列。自从田覠击破冯弘铎后,其舟师除了少数逃出,归降与杨行密外,大部都为其所获,加之这几年来的小心经营,已经颇具规模,尤其是其中的数只大型楼船,皆可容纳士卒近千人,长有数十丈,漂浮在水面上远远望去便如同小山一般,那些轻捷灵动的艨艟斗舰在水寨外巡逻,远远望去,只见水寨中樯桅如林,刁斗相闻,好一副森严气象。
帅帐之中,王坛与汪建二人坐在上首,下首的正是先前前往李神福军中劝降的士卒,李神福将那使节首级号令全军后,便将尸首还与来船,同来的士卒水手赶紧逃回本军,将事情经过细细报与主将。
听罢军士的通报,王坛不由得叹道:“这李神福还真是个狠角色,听说他老年方得这一子,居然为了杨行密置之不理,某年少时看到书中说乐羊食子之羹,还颇有些不信,想不到今日竟然能够亲眼见到。”
汪建却不说话,挥手让下首的军士水手尽数退出账外,待到账内已经无人方才低声道:“依你看,为何田帅让你我二人独领重兵迎击李神福?”
王坛不解地看了同伴一眼,答道:“我又不是他肚中的蛔虫,又如何知晓?”
汪建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声音越发低沉:“出兵前,某家尚未弄清楚原委,方才见了李神福的回信,才突然恍然大悟。”他见王坛脸上疑云愈盛,便继续说了下去:“杨行密镇抚淮南多年,与下有恩,深得百姓之心。李神福妻儿皆在田帅手中,却毫无叛意,杨行密之得士心可见一斑。田宣州麾下将吏虽多,可大半都是淮南旧部,与杨行密有主从之份,只有你我都是昔日镇海军的叛将,与杨行密未有恩义,再说钱公子现在为杨行密爱婿,其对我们这等叛将恨之入骨,田宣州也不用担心我等领兵降与杨行密。所以他才放心将大军交在你我手中。”原来这王坛、汪建二人本非田覠旧日部将,他们本是孙儒旧部,为杨行密所破后,便南下攻取了婺州,钱缪灭董昌之后,两人又依附钱缪,光化二年,王坛向淮南求援,田覠领军应援,结果为钱缪所败,不得已引二人极其部属一同回归宣州,从此这两人便在田覠帐下听命。
王坛听到汪建的分析,方才还满是自信的脸上也现出了忧色,点头叹道:“某先前还以为李神福仓促之间,领舟师东下,必然士卒疲敝,舟师中也不会有大船。我等现在立水寨与江面狭窄之处,以逸待劳,以大船破小船,怎么算来也有七八分胜算,可听你这般说,看来来日之战,当真是为难得很呀。”
“不错,那李神福离这吉阳矶算来不过一日路程,若是没有波折,明日傍晚便会到达,那时两军交战,他本居上游,我等当以坚阵勿浪战,彼顺流而下,易进难退,待其兵锋疲敝后,再一举破敌,免得相持日久,只怕军中会有变故。”汪建低声道,宣州舟师无论是从战船数量和大小方面都远远胜过对方,可是士卒的斗志就差得远了,他这个办法也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次日,正当血色的残阳逐渐靠近地平线,吉阳矶的宣州军水寨中响起了战鼓,早已准备停当的战船纷纷起锚,其中的小型战船早已到江面上游弋,远处的江面的地平线上,开始现出一枝枝桅杆,由东而下的淮南水师终于出现了。
淮南军旗舰上,猛烈地江风迎面刮来,带的战旗猎猎作响,水手和士卒们看到风势也对他们不利,脸上都露出了愁容,水战之中,火攻为第一要务,若是风向有利,便可顺风纵火,事半功倍。
这时,对面的宣州水师也列好了阵势,他们的数量和船只大小都远远超过了淮南军,为了防止对方用火船突击,艨艟斗舰已经冲出前排,掩护己方的楼船,而那六七艘楼船则列成一排,中间露出空隙,船舷上的拍杆如林一般,这种兵器乃是一根长木杆,在末端绑上大石或者铁块,在两军交舷时猛地放下,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中小型船只船舷击碎,甚至断成两截,乃是当时水军的杀手锏,唯一的缺点就是由于重心太高,只有像楼船这样的大船才能装配使用,一旦交战之时,那些中小型战船便会成队冲击敌阵,将敌船赶到己方楼船前面,而这些楼船并排前进,若敌船当面则撞碎,若敌船从中间穿过,则两边夹击,同时放下拍杆,敌船便会被击成粉碎,端得是厉害非常。
秦斐已经看出了宣州军阵势中蕴藏的杀机,便低声道:“都统,敌军船大且坚,不可力敌,不如先以大义斥责,先乱敌军心,再趁乱击之,岂不事半功倍。”
李神福点了点头,尚未答话,却看到宣州军阵中驶出一条快船来,只往淮南水师这边开过来,船首上有人在不住挥手,好似在喊些什么似的。
转眼之间,那船已经相距不过两百步远,便打横过来,接着便从中推出一个白衣少年来,旁边一名小校一边手持利刃在那少年身上比划作势,一边大声呼喊,幸好顺着江风,这边能够依稀听到部分词句:“李神福、你儿子,害了性命。”之类的话语,秦斐虽然只能听到一个大概,但也能猜的出是宣州军以李神福之子性命胁迫,不由得回头忧虑地看着李神福,只见平日里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颜色的李神福此时脸色铁青,额头上曝露的青筋不住跳动,显然已经怒极。
秦斐暗中叹了口气,正要下令派出精悍军士乘轻舟冲出抢夺,却听到李神福厉声道:“来人呀,给我放箭。”
秦斐闻言大惊,赶紧上前一步拦住道:“都统不可,你就这一子,这么远放箭,岂不会害了贤侄儿。”
李神福一把推开秦斐,大声喝道:“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某家受吴王大恩,今日宁可断了这门香火,也不愿为恶贼所胁,快给我放箭,便是射中吾儿者也是有功无过,若有耽搁者以慢军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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