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已经兴尽了,这等好茶能饮一杯便已是有福了,再喝下去可不是惜福之举。”高昂随手拦住高奉天的茶杯,双目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了空师傅在吕将军麾下可还安好,今日来安吉旧地重游,所为何事。”
高奉天自顾将那杯茶满饮,仿佛没注意到紧盯着自己的高昂,笑道:“吕将军乃天下英雄,贫僧蹉跎半生,总算得明主而侍之,自然快意的很,又岂止是安好,至于今日来安吉,也不过为了二三故人而已。”
“二三故人?”高昂冷笑道:“在下虽然与了空师傅是方外之交,但春秋大义,各为其主的道理还是懂的,如今高某已经奉镇海军钱使君为主,若是劝我背主投靠之言,就莫要提了。”说到这里,高昂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户猛然向外一推,立刻露出窗外走廊上侍立的四五名披甲卫士,显然已是图穷匕见之局,若是一言不合便要进来拿人。
“各为其主,春秋大义?如今长安圣人安坐,天下之主尚在,钱使君和淮南杨节度都是大唐臣子,却不知何来的各为其主,春秋大义里面说尊王攘夷,奉天子之命以讨不臣,却不知何时钱使君有了淮南招讨使的诏命。再说孟子亚圣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却不知贵使君待湖州之民如何,待安吉之民如何?”高奉天仿佛没有看到窗外甲士,跪坐于地,泰然自若的出言驳斥,不像出家僧人,倒像儒门高士一般。到了最后,起身指着外面甲士笑道:“高兄若是要取贫僧性命,令一仆取一刀来即可,又何必如此。”
那高昂被高奉天的言辞驳的哑口无言,气势猛然一滞,正想唤外间的甲士进来将其擒下,转念一想,却又将话吞回去了,这了空反正也不过是自己砧板上的肉,要杀随时可以,可他身后的那人在江南之战中老谋深算,手下又有数千精兵,看了空这般怡然不惧,身后定然还有后招,若是不弄明白,实在连睡觉也睡不安稳,这等乱世,还是脚上多踏几条船才是安身立命之道,再说看镇海军对本地豪强的架势,这条船怎么也坐不舒服。
想到这里,那高昂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满是笑意,端得是比翻书还快,挥手让窗外甲士退下道:“那不过是在下聊以相试罢了,了空师傅以大义相责,倒是高某的不是了。这里给您赔罪了。”说到这里,高昂躬身长揖深深施了一个礼。
那高奉天赶紧起身让到一旁,不敢受高昂这一礼,两人推来让去,倒好似亲热的跟兄弟一般,过了好一会儿,高昂笑着问道:“方才师傅说为故人而来,高某愚钝得很,却不知可否提点一下。”
“尔等驱逐了前任刺史李彦徽,可知杨行密又上表朝廷,举荐了谁继任。”
高昂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着高奉天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猛然醒悟道:“吕方吕任之?”
高奉天点了点头,高昂的脸色立刻就好像踩到一团很大的狗屎一般,臭的要命,这吕方用兵说他攻必克战必胜倒也未必,先前董昌授首后,淮南军败退,南下的淮南诸军,周本、台蒙被围在苏州城中,惨败而归;秦斐的三千人断后,结果现在还被顾全武围在昆山城中,已经断粮多日,败亡也是指日的事情了,田覠连营数十里,围攻到了杭州城下,结果被人一连击破十余寨,若不是身边的爪牙都亲兵拼死奋战,连自己那条命都差点搭上,败到浙江枫林渡边上,还是吕方散尽辎重,替他收拾残卒,方才军势复振,活着回到宣州,魏约就更不用说了,一开始是乌程寨一战被顾全武轻兵急进,打得败退回湖州,接着后来又被顾全武从海上奇袭,全军覆没,连自己都成了俘虏,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当真是自古英雄与美人不能见白首呀!可这吕方倒好,在这样的大势下,既不是力挽狂澜,只是立刻引领全军渡江,然后将财货辎重丢弃于旧寨中,任敌军劫掠,自己则领军缓缓而退,结果留在枫林渡老营中的莫邪都、宣润军老弱还有王茂章的那两千淮南本部,竟然丝毫未损,成为淮南南下诸军中独完的一支。他是功也立了,钱也捞了不少,可己方损失的士卒少的可怜,碰上这样的对手,那可真是让人头疼得很,更糟糕的是,无论是胜是负,他们这些湖州本地将吏都是失败者,只要双方一开战,征粮征用民夫,犒赏将士,那还不都是从他们这些本地人身上刮,放在前面用来消耗的炮灰自然也是他们这些部曲、荫户组成的团结兵,说不定自己屁股下面这个县宰位置也被用来当作酬功的赏给有功将士了。想到这里,高昂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有两个大了。
看到高昂那张苦瓜脸,高奉天心知火候已经到了,笑道:“高县宰深明佛理,想必是担心一旦兵戈再起,又会生灵涂炭,心忧民生多哀,果然是百姓父母,若是天下多些高兄这等廉吏,又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高昂听到高奉天这番话,立刻就醒悟过来,这和尚话中有话,先说自己是为了故人来,又出言恐吓,定然有什么企图,想让自己心慌意乱,然后才好出言哄骗,自己若是心下先乱了,定然着了他的道儿。想到这里,笑道:“你这和尚,当真是舌灿莲花,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那淮南刚刚大败,北方又有战事,哪里能有什么大兵来源,就凭吕方一人,又如何当得了钱使君大兵,你这般大言欺我,就不怕死后堕入那拔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贫僧又未曾说吕将军能打败镇海军,夺回湖州,再说他们又非我的故人。”高奉天顿了顿,泰然继续道:“可若是吕将军遣精锐沿山间小路越过宣湖二州边界,劫掠村落,你说会怎么样呢?”
“他就不怕钱使君派兵攻到宣州去?”那高昂刚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钱缪的两浙和杨行密的淮南不一样,钱缪只不过是借助朝廷诏命讨灭董昌后才成为兼领两浙,原先基本地盘不过是苏杭二州罢了,但是两浙十三州许多州刺史留后都是他原先的同侪罢了,并没有真正的上下级关系,原先他们或者支持或者中立不过是因为朝廷诏命还有看到淮南势大,不愿为其吞并罢了,现在淮南兵退,外面的压力一旦消失,那么摆在钱缪眼前的第一桩事,就是完成两浙内部的重新洗牌,将自己的势力从区区杭、苏、越数州扩张到整个两浙地盘去,让自己这个兼领两浙的名义成为事实上的。而杨行密就不同了,近十年的淮南争霸战固然让淮南民生凋敝,但也将所有的旧势力全部一扫而空,担任各州刺史团练使的都是杨行密的手下,杨行密对淮南各州的控制要比钱缪控制两浙强大的多,这也是为什么,淮南被击退后,顾全武夺回苏州后,就没有继续进攻润、常二州,要知道润州乃是唐代江南西道的治所,丹阳县更是江东锁钥,无论是由广陵进取东南,还是由杭州北上广陵,西取金陵,都必经此地。乃是内部不稳,无力出兵进取。是以吕方才敢派兵骚扰,他是吃准了镇海军不敢大举出兵越过天目山脉,攻打宣州。一旦战事持久,倒霉的可就是自己这些湖州本地豪族,无论是征集团结兵分点驻守,还是增加当地驻军,倒霉的都是自己,想到这里,高昂就觉得眼前这个言笑晏晏,风度绝佳的了空禅师分外的可恶。
“既然如此,大师为何冒险来这里见在下呢?”高昂耐住性子,他也知道此时越晚开口越占便宜,只是底牌被对方看得一干二净,就算让对方漫天开价,自己也只能认账。
高奉天脸色一整,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递给高昂。高昂满腹怀疑地接过帛书打开一看,却是一份空白官职告身,职位乃是安吉县宰,他仔细检查了会,这告身制作精细,官印清晰,看样子并非伪造的,不过如今两浙将吏已经上书朝廷要求让钱缪兼领两浙,朝廷谅无不许,了空这份告身肯定不是来自钱缪那里,那这个又有何用。想到这里,高昂不禁抬头疑惑地看着高奉天。
“如今淮南杨使君已经命鄙主吕任之继任湖州刺史,这便是吕将军所发的官职告身,有这告身在手,将来若是淮南军重来,高施主一家也是泰山之靠。”
高昂又仔细地打量了下那封告身,随手丢到一旁道:“如今淮南新败,宣武大军压境,杨行密熬不熬得过今年都说不定,这空头告身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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