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的路上,吕方的脸色铁青,身边的卫士个个噤若寒蝉,不知为何主将心情这般坏,便是最为亲密的王佛儿,也只是紧紧跟随在身边,并没有开口询问。说来奇怪,平日里吕方和士卒十分亲近,修筑刘繇城时,经常干脆就穿着犊脚裤,光着上半身,和将士们一同和泥夯土,并没有摆什么架子。可随着他屡战屡胜,在军中的威望也日益升高,毕竟军队就是一个胜利喂养长大的怪物,只要能够不断的取胜,将领的威望也能不断随之提高。
回到营中,吕方立刻吩咐召集部下军议。军议中,吕方自顾下令所有将士立刻将劫掠来的财物全部整理成包裹,然后每一都中抽出一人押运,像上次一般处理,运回丹阳,整理完毕后,每队士卒所有行李不得超过六头驴子装载的限制,多余的一律没收。至于劫掠来的营中财物,连夜打包上船,由吕雄一都射生手押运回丹阳。吕方对这次对杭州的进攻有了不祥的预感,正在尽量减少可能的损失,说实话,他对手下士卒的士气也很担心,毕竟很多人都已经是饱掠,囊中满满。
古代军队的士气一般建立在两样东西之上:劫掠的欲望和对于生存的渴望。至于纪律,这不过是一道防波堤,总有被外来的冲击击破的时候。虽然开战的时候莫邪都军律极严,敢于私掠财物、脱离行伍者立刻当场斩首,但吕方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屯兵时,手下各部基本上都轮流派出去劫掠了一番,按照公八私二的比例,士卒大多都捞了不少,回乡做土财主的愿望都很重,如果不将那些财物先送回去,军队行李沉重机动不变倒也罢了,一旦开战,只怕士兵们更多顾着辎重队的个人财物而不是面前的敌人,而且就算如此已经饱掠的士卒们战斗欲望和刚来时也相差甚远。
诸般事情安排完毕后,吕方回到帅帐中,挥笔疾书,将这边的情况以及自己对未来战局的推测写入给妻子吕淑娴的书信中,本来他对杨行密在没有北方朱温已经逐渐吞并东方诸镇的情况下,进攻钱缪的结果就并不乐观,毕竟杨行密的作战意图就没有确定,一开始派出宣润二州的军队和泗州防御使台蒙攻击杭州周围镇戍,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牵制钱缪吞并旧主董昌的行动,保持自己南方背后的分裂状态,防止出现威胁自己的强敌。其后随着对钱缪军事行动的顺利,尤其是宣润二州军队突破浙江,直逼西陵,以及董昌的连续失败,又改变计划为吞并钱缪乃至浙江东西二道的大片土地。可这一军事行动事先并没有在淮南内部取得共识,因此淮南的其他部分并没有采取协同的政治和军事行动,例如寿州团练使朱延寿便发动了对淮南上游西侵的攻势,一举吞并了靳州、光州,虽然取得了巨大胜利,但是淮南势力和割据武昌的杜洪接壤,打破了南方诸家藩镇只见脆弱的平衡,荆南节度使成汭、江西钟传、武安节度使马殷等南方藩镇也为淮南的实力急剧膨胀而惊恐,开始招引宣武朱温的势力渗入,估计不久的将来,在朱延寿刚刚扩张的领土处,就会与那些藩镇和宣武入侵军发生战争,那时候,淮南兵分多路,处处都兵力不足的窘态就会暴露出来,身处于钱缪战争第一线的自己,还身为杂牌军,被丢下断后的危险是极大。写到这里,吕方停了下来,想要整理一下思路,把自己对丹阳下一步经营的策略写清楚,顺便把自己和沈丽娘的感情也详细说明给妻子听,他已经下定决心,娶沈丽娘为自己的平妻。正在此时,背后突然有人低声叹道:“原先我读《史记》,留侯说王者殆天授也,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人非生而知之者,岂有天授才智的,今日见了吕将军方才知道上天造化之奇,又岂是陈某这井底之蛙所能全窥。”
吕方听了一惊,自己入帐时明明吩咐过卫兵不让他人入内,何时自己背后竟有了一人,回头一看,却是那先前替自己挨了陆翔一掌的陈允,只见他脸色苍白,半点血色也无,上身披了件寻常士卒常用来披在外面的布袍,两眼满是惊叹羡慕的亮光,正盯着自己方才给妻子写的信上。这时陈允猛然咳嗽起来,吕方这才想起对方刚刚受了重伤,赶紧上前扶他坐下,坐下的过程中,吕方感到对方的右手冰凉,便如同战场上重伤垂死的一般,想起若不是他拦住陆翔这一击,只怕自己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了,赶紧开口谢道:“多谢陈先生舍命相救,否则吕方此时只怕已是阴间一鬼了,救命大恩,当真不知如何报答。”说道这里,吕方弓身便要跪下谢恩。
那陈允赶紧将吕方扶住,摇头答道:“吕将军千万必要这般,折杀了我,自古以来有说,王者不死,既然天命在吕将军身上,必有百神呵护,纵然陈某不挨这一掌,那陆翔也伤不了你分毫,陈某又岂敢贪天功为己有,万万不可。”
吕方被陈允这一席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得头脑,弄了半天才听陈允解释清楚,原来中国古代有一种宿命论的观点,认为若是天命在某人身上,必然不为外力所侵害。
尤其是残唐五代时,这种阴阳术数之学极为昌盛,例如《旧唐书》中便有记载,唐太宗时,便有《秘记》云,“唐三世之后,便有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于是太宗便密召当时的著名术士李淳风询问,李淳风推算那人当时已经出生,在皇宫中,从此不渝三十年,当有天下,杀戮李氏子孙殆尽。太宗便说:“可否将疑似尽杀之,如何?”李淳风回答:“天之所命,必无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无辜,且据上象,今已成,复在宫中,已是陛下眷属,更三十年,又当衰老,老则仁慈,虽受终易姓,其于陛下子孙,或不甚损,今若杀之,即当复生,少壮严毒,杀之立仇,即杀戮陛下子孙,必无遗类。”唐太宗听了,也只得罢休。就连当时的英明天子李世民,也不得不在那种神秘的力量面前低头,寻常人更是深入人心。陈允看到吕方在给妻子书信中对战局的分析,联系起吕方在丹阳的种种作为,便认定这是天下大乱,气运鼎革,上天遣圣人出来扫平群雄,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他先前因为容貌丑陋屡试不第,偏生又自负其才,虽然隐居于山林之中,但建功立业之心比起寻常士子更是紧迫,如今好不容易看到这样一个明主,那还不赶紧投靠。吕方听了也是哭笑不得,不禁暗自得意,没想到穿越众的必杀力量,王者之气,自己总算也是修炼也有小成了。
唐宋之交乃是中国社会一个巨大变革的时期,随着平民知识分子的增加,教育的下移,下层社会的精英分子不断增加,他们也要求能够进入统治集团,发挥自己的能力并且分享一部分权力,可惜旧有的世家高门杜塞了很多道路,在唐代,科举制度只不过是选官诸多途径中很小的一块,即便是考上了进士及第,也未必就能授予官职,而且科举考上的官吏还往往为世家高门所歧视,唐代牛李党争的原因也有部分在于此。所以后期的藩镇和流寇的群体中经常可以看到这些寒族知识分子的影子,陈允便是其中一员,所以虽然他先前许诺为陆翔向吕方复仇,但那只不过是出自友情,本身对吕方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反感,甚至对那些被剥夺荫户和田地,打入尘埃的世家豪门,他内心深处还不无一丝快意,所以第一次刺杀吕方时,听到的那些话,立刻便觉得很对他的胃口,所以没有出手,现在更干脆投到吕方麾下。
吕方心中暗喜,他这些日子来担心的就是哪天早上一觉醒来,自己的脑袋就不在脖子上面了,每当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唐传奇》里面聂隐娘、空空儿的故事,就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寒,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不同的是自己由昔日的读者变成了故事里面的反角了。如今得了陈允,不但不再担心有别人刺杀自己,要是碰到对方有些良将打也打不过,钱也收买不了,反间计也用不上的,还可以干脆派陈允结果了他,毕竟到现在为止,莫邪都还没碰到什么硬把子,吕方可不认为自己像王茂章说的那样,什么润州第一强兵。他的计划是弄到两三州地盘后,便种田爬科技树,用火绳枪和长矛西班牙大方阵推平敌人。
想到这里,吕方脸上赶紧挂上一副礼贤下士的表情,将陈允扶起来,细心询问一下对方的病情,还不忘旁敲侧击一下对方怎么会在自己帐中出现,毕竟一个老是神出鬼没的手下也挺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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