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岳在今天之前是清漪园里最普通不过庄户人家,顶多就是有个种花的手艺,能时不常的进园子里边来多赚这几个钱,大家几乎不记得他的名字,都叫他老张。可今儿整个清漪园里的人,都知道了有个胆大包天的老张,竟然想把自家闺女也送到主子办的学堂里去,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但老张顾不得那些,他此刻牵着女儿的手走在去韶华堂的回廊上,脑子里全是待会儿见着主子要说什么,主子才能让佟儿和蔷儿进学堂。他跟在桃子身后几乎快被桃子的衣裙闪花了眼,清漪园许久没有正经主子了,老张见过最大的人物,不过是守着园子的老太监和嬷嬷,但是穿着打扮也远不如前边这姑娘矜贵。
韶华堂离进院子还有段路,等再走回韶华堂门口,桃子都出了身薄汗。但这是给主子干活,别说累点儿那就是要了命,她也不敢多嘴的。“来两个人,把他们带到侧边去洗漱干净再带过来。”
不是桃子非要讲究排场,只不过实在是这父女仨一路从山上过来,身上实在是有些脏。就这么领进去怕吓着主子。侧间角房本就是专门给这些当值奴才们歇脚的地儿,小丫鬟领着三人过去,本就在里面坐着的几人便都围了上来。
“来吧,你们这俩小不点跟我过来。”角房里除了丫鬟们还有何嬷嬷在,何嬷嬷领着俩闺女去了屏风后边洗脸洗手,前边几个大胆的丫鬟就围着老张打量起来。
“你这人好大的胆子,学堂那是随随便便能去的吗。”说话的是葡萄手底下干活的丫鬟,专门负责守着主子要用的热水热茶。平时就是个跳脱的性子,这会儿也不怕生人,头一个就围上去了。
老张哪里碰过这阵仗,只低着头拿着白巾子老老实实的擦手擦脸,眼睛也只盯着被自己弄脏的白布巾,哪儿都不敢瞧,就怕得罪了谁。这幅老实模样第一眼瞧着许是有些趣意,可三句话闷不出一个屁来的样子实在没劲,这些丫鬟们自然也就没了兴致,照旧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么大冷的天儿,把人叫进来做什么。”胤祐倚在榻上手里拿着本书装样子,其实有一搭没一搭的都在想往玉玳那儿靠。两人好几天没见,昨晚胤祐着实闹得过分了些,现在玉玳都还带着气儿,且不让他近身呢。
“人家都那么远带着孩子来了,瞧一瞧不妨事,我天天在这韶华堂除了看孩子和等你回来,也没别的事儿干,好不容易来个人还不让我瞧瞧啊。”
玉玳不敢暴露自己的想法,毕竟开学堂和收女学生那可不是一回事,自家这爷们再是好,那也是地地道道大清朝的贝勒爷,跟他掰扯后世那些观念,怕不是找死。
“再说了这韶华堂哪能冻着您七爷,别中了暑气就不错了。”当初胤祐说韶华堂里有地龙玉玳也没太在意,真等到天冷下来烧通了地龙之后,玉玳才知道有多暖和。
在北方建南边园林最怕就是冬天里太冷,园子就没法用了。这些事儿工匠当初都想得仔细,敷设的地龙比平常要密,尤其韶华堂不光地下,就连墙壁里都通了火道。
只不过这么一来,每天地龙加熏笼的,这个冬天里花在炭火上的银子那真是往上翻了好几倍,尤其胤祐是个闻不得烟熏味儿的,屋里用的都是最好的红罗炭。玉玳这个月一算账只觉得这暖烘烘的屋子,都是银子堆出来的,就有那么一丢丢心疼。
玉玳话里有话胤祐一听就明白了,但是他没打算明白,便装傻充愣的把头伸到玉玳那一边,要吃她手里在熏笼上热过的橘子。这懒得要死的人玉玳推也推不开,只好把刚剥好的橘瓣递到他嘴边。
可有时候吧人就不能太得意,胤祐这刚把橘子咬到嘴里,外边桃子就领着人进来了。好在这进来还得通传一声,胤祐再是没个正形也不打算在外边奴才跟前这样,更何况这不还领着俩闺女进来的,胤祐噌的一声就从暖榻上起来,趿拉着厚底儿的布鞋,端坐到一旁还挺像那么回事。
老张被领着进门被屋里的热乎劲儿冲得差点又退出门口,好在进了大门还有一道碧纱橱隔着,老张瞧不清里边的人儿,玉玳和胤祐也只能瞧见有个人影儿进来,不算失礼。
“爷,福晋,人带过来了。”洗干净了脸,张佟和张蔷长得还真不错,白白净净的一瞧就是在家没被亏待的样子。桃子把人带到两人跟前,老张和孩子虽然紧张,但也没有瑟瑟缩缩见不得人的模样。
“听说你想把孩子送到学堂去?”玉玳瞧了眼坐在一旁玩着手里新收的串儿的人,就知道他没打算张嘴问。“说说吧,到底为什么,这么大个园子可就你一家想把女儿送去学堂。”
“回主子的话,奴,奴才就是想让她们也认几个字儿。”老张跪在下头低着头玉玳也瞧不清他到底什么样子,这话说得囫囵,玉玳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话,就真把俩姑娘收到学堂里去。学堂里那么多男孩儿呢,都是招猫逗狗的年纪,万一出了点事谁都没法担待。
“你别紧张,能让你进来就是想好好问问,你先起来想想到底因为什么,都仔细说清楚了,我跟贝勒爷才好有个定夺。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玉玳在有外人的时候最是会装乖,什么事那都是咱们府上爷说了算,这事我得问问家里那位主儿,一向都给足了面儿给胤祐,嘴甜得很。只不过关上门来又是什么样子,那就没人知道了。
胤祐本不想管这事,女孩儿进学堂肯定是不行的。自己办学堂这事宫里早就知道,老爷子都专门提溜出来夸过两回,还顺带把老三眼红得够呛。
原本挺好的事儿,胤祐怎么可能为了两个丫头片子搅和了。可谁让自家傻娘们非要问到自己头上,胤祐瞧了瞧穿着不咋地但还算收拾得利索的老张,到底还是半不情愿的嗯了声。
老张是第一次到这么富贵的地界来,尤其现在屋子里地龙烧着,熏笼烤着,还有他也说不出什么味儿的香一直在鼻尖萦绕不散。连主子说话都带着贵气儿,让人心里发怵,刚刚一路过来想好的话儿,这会儿全不记得了。
看着老张直咽口水又不知道怎么张嘴的样子,玉玳叹口气干脆先出声引导一二,“你先说说,这两个闺女多大了啊。”
“回主子的话,大的今年八岁,小的今年六岁。”老张这辈子有了这两个姑娘,算得上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儿。方圆十里的地儿,谁不说张家这俩丫头懂事,老张平日里再累再苦,一想想两个丫头也就好了。
“那家里还有什么人啊。”这是个问一句答一句的,好在玉玳也不着急,就慢慢磨呗。自己想开女学堂说不定·真找不到引子,如今人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还怕耽误这一两句话的功夫不成?
“回主子的话,没了。”老张家里那位早两年就没了,他一个人拉扯两个姑娘过到现在,也是靠着邻居老乡这个搭把手,那个帮个忙,要不然两个女孩儿真不知道怎么养活。
“那你这两个姑娘你养得不错啊,干嘛非要送到我这儿来。”玉玳故意模糊了话术,就看这老张能不能分辨,或者说想看看,他到底巴巴的把孩子送进来是为了什么。
“奴才不是要送她们进园子里来,她们俩没规没矩的,不敢送进来冲撞主子。”老张一听这话差点就急眼了,把家里孩子送到园子里来可不是去学堂,自己认识的人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但他没想过让两个孩子进园子来伺候主子。他就想孩子们好好识几个字,往后能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那既是如此,干嘛非要把孩子送到学堂里去啊。”玉玳看着老张的样子也不生气,不是来卖孩子的就好,要是真打得那算盘玉玳能被气死。
“奴才自己吃了不识字的亏,这辈子就想孩子们别像奴才一样,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胡乱辛苦一辈子,还是什么都留不住。”原来老张以前家里还行,他不是会花匠的活儿吗,有点闲钱就全投到这上边,做得最好的时候还给京城里好些家送花,赚得不多但是也说得过去。
可后来这点小生意也招了人家的眼,那家算是专门做花生意的,说要跟老张合伙儿,想了个法子一张契书骗老张摁了手印,家里那点家当就全赔光了。“要是奴才识字,事儿也到不了那一步。”
银子被骗光之后老张就再不敢出去,只守着家里那点田过日子,要不是这两年孩子大了,要用银子的地儿也多起来,还要给孩子存嫁妆,他恐怕连到园子里来干活都不愿意。
“奴才这两个孩子就是奴才的命,奴才就想她们能认字懂理儿,往后不管嫁不嫁人,嫁得如何都能守住自己就行。”老张说的话实在,玉玳也听得若有所思。这世道寻常老百姓过得不容易,一个鳏夫带着孩子就更难。
“这样吧,现在外边还下着雪,时候也不早了。再让你回去两个孩子别在路上给折腾病了,今儿就现在园子里住下吧。”可老张再是说得动情,玉玳再是心痒痒,屋里另一位当家的没出声,玉玳也不敢真把这事应下来。想了想,只好先把人给留下来。
既是说到这份上,自然有奴才把父女仨带下去安置,张佟跟着爹爹进园子这么久一直没敢出声说话,直到这会儿才大着胆子回头瞧了瞧爹爹嘴里的主子。男主子看着没什么笑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问爹爹话的女主子倒是和气又漂亮,活像隔壁婶婶跟自己说的故事里的仙女儿。
可惜仙女也就当着孩子的面是仙女,等他们一出韶华堂的门,仙女下一秒就怂了,“爷~七爷~贝勒爷~好爷爷~你别这样啊,我就是瞧着今儿天不好,才让他们多留一晚,你要是不愿意,要不我现在就让他们哪来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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