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意袭来之前,他把那天晚上在屠夫十字镇从弗朗辛身边逃走和今天早些时候在科罗拉多山脉逃离掏空内脏的野牛两者微妙地联系在一起。他终于明白,因为看到野牛先前还是高傲、尊贵、充满尊严的模样,突然间变成了僵硬的任人摆布的一堆死肉。野牛原来的形象被剥夺,或者他想象中的野牛的形象被剥夺后,古怪嘲弄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异常震惊,感到恶心并逃离。这堆肉不是野牛本身,或者不是他想象中的野牛本身。那头野牛本身已经被戕杀。在野牛本身被戕杀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内心某种东西也一同被毁灭了,他不敢面对这种毁灭,因此他逃跑了。
在黑暗中,他再一次从铺盖里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自己冰冷粗糙的突出的额头,沿着鼻子,向下一直摸到皲裂的双唇,捋了捋浓密的络腮胡子,希望以此摸出自己的五官长相。他睡着的时候,手还放在自己的脸上。
6
白天越来越短;夜晚凉爽,平坦山谷的绿草开始变黄。几个人在山谷里度过第一天之后,几乎每天下午都要下雨,因此他们渐渐习惯在三点钟的时候丢下手上的活儿躺在帐篷里。帐篷是用一块防雨帆布从马车高高的侧面拉下来,然后用短木桩固定在地上的。他们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很少开口说话。雨水落下来,滴在帆布帐篷上的时候,被上面遮挡的松树截断,因此他们听到的雨声很轻,有一滴,没一滴,十分凌乱。他们从马车高高的车肚底下看着细雨纷纷。有时候雨像浓雾一样灰蒙蒙的,几乎挡住了对面树木葱葱的高山;有时候雨滴被太阳一照,银光闪闪,像细针一样从空中闪过,进入松软的土里。雨一般不超过一小时,雨过天晴之后,他们重新开始追逐屠杀野牛,通常一直到半夜。
牛群被赶到山谷越来越深的地方,安德鲁斯、米勒和施奈德不得不在日出之前就起身,这样他们才能猎杀比较多的野牛。第一个星期过去一半的时候,他们得多骑一小时马,才能接近牛群。
“我们一鼓作气把牛群赶到山谷尽头,”当施奈德对长距离骑马不耐烦的时候,米勒说道,“然后我们沿原路再把它们赶回来。如果我们把牛群一会儿赶到前面,一会儿赶到后面,它们就会分散成一小群一小群,那时我们就不会轻易得手,不会把它们一网打尽。”
每隔两三天,查理·霍格就把牛套上马车,沿着屠杀野牛的小径跟过来。绑在一起的牛皮铺展开来形成了一条不规则的线路,小径就是由这条线路标志出来的。马车一路缓慢前进,安德鲁斯和施奈德,有的时候还有米勒,跟着查理·霍格一起走。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坚硬的牛皮扔进马车。当所有牛皮都被拾起来后,马车把这些牛皮运回主营地,在主营地这些牛皮又被从马车上抛到地上。然后他们把这些牛皮一张张叠起来,叠得直到够不到为止。当一摞牛皮有七八英尺高的时候,他们就在上层牛皮和下层牛皮的腿上切开一个口子,然后用刚从被屠杀的野牛身上剥下来的生牛皮做成的带子,从上下口子上穿过去,拉紧了,系起来。每一摞都有七十五张到九十张牛皮,每一摞都很重,他们合四人之力,才能把它们抬起来,搬到树荫底下。
威尔·安德鲁斯的剥皮技术渐渐长进,手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游刃有余;刀失去了光泽。用多了,刀切得越来越有把握。后来当施奈德剥完两头牛的时候,他也能剥完一头牛。野牛的臭味、摸着温热的牛身上的肉时手上腻味的感觉以及野牛血块的惨状对他的感官影响越来越小。不久他就像一台机器那样剥皮。当他从一动不动的牛身上剥下牛皮,钉在地上时,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浑然不知。剥掉皮的牛身上黑压压叮满了吃食的昆虫,安德鲁斯能够骑马穿行在这一堆堆的野牛尸体中间,对温暖的气温下腐肉散发出的臭气也无动于衷。
有时候安德鲁斯陪同米勒去追击野牛,但施奈德总是待在后面休息,等猎杀了足够数量的野牛再开始剥皮。安德鲁斯和米勒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也就对米勒猎杀野牛的方法不像以前那么好奇,他注意到米勒使用某种策略,首先把牛赶到某个合适的位置,让被围杀的牛保持某种形态,以便剥皮的时候容易和快捷。
有一次,米勒让安德鲁斯拿着他的枪,试一试看能不能让牛群停下来不动。安德鲁斯匍匐在地上,就像他经常看到米勒做的那样,选好目标,一枪正中一头牛的牛肺。他又猎杀了三头野牛后,才打偏了目标,让一小群牛跑散了。打完后,他让米勒先往前走,自己则匍匐在那儿,把玩刚刚用过的弹壳,回味刚才猎杀时的感觉。他看着躺在两百码开外的四头野牛,除了肩膀因为夏普斯步枪的强烈冲击隐隐刺痛外,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有几片草钻进了他衬衫的衣襟,挠得他痒痒的。他站起身,掸掉身上的草,慢慢走着离开他躺的地方,离开米勒,走到施奈德躺着的草地上。这地方远离山体,靠近刚进山谷的几棵松树,他们的马就拴在其中的一棵松树上。他在施奈德身边坐了下来,但没有说话。两个人等着,一直到米勒步枪的响声变得微弱。然后他们沿着野牛尸体标志出的小道,边走边剥。
夜晚的时候,三个人都累坏了,话也懒得说。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查理·霍格准备好的食物,喝光熏黑了的大咖啡壶里的咖啡,筋疲力尽地倒在各自的铺盖里。米勒对牛群穷追不舍,弄得他们精力日衰,饮食睡觉是他们感到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有一次施奈德想要改善一下伙食,走进森林,打到一只母鹿;还有一次,查理·霍格骑马穿过山谷,来到野牛饮水的小湖,带回了十几条几英尺长的鳟鱼。但鹿肉他们只吃了一小部分,鳟鱼淡而无味;于是他们又回到一成不变的饮食:肥壮的野牛肉。
每天施奈德从一头被猎杀的野牛身上取出肝脏。吃饭的时候,肝被分成大致相等的分量,大家各拿一份,这几乎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安德鲁斯了解到他们三位年长的人吃牛肝,并不是为了卖弄自己。米勒解释说除非人吃了牛肝,否则就会得“牛症”:身上皮肤破裂,大面积溃疡,伴有发烧乏力。了解这一点后,安德鲁斯强迫自己每天晚上也吃一点牛肝;他觉得牛肝很难吃,没有纤维组织的牛肝滑溜溜的,微微温热,有点臭腥味,但由于他疲惫不堪,牛肝并非不堪下咽。
在山谷待了一个星期以后,已经有了十堆捆绑好的牛皮,在一个小松树林里紧靠着放在一起,但在安德鲁斯看来,牛群数量并未减少,它们仍然安详地在山谷平地里吃草。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是早晨乏力,晚上酸痛。就像先前在草原上跋涉寻找水的时候一样,在安德鲁斯看来,时间似乎从过去的日子里分离了出来。在高山上的大山谷里就他们四个人一起生活,但他们的隔离并没有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将他们拉得更远了,他们每个人都各自行事,单打独斗。晚上他们很少说话,即便说话,话题也是和捕猎的某个细节相关。
特别在米勒身上,安德鲁斯看到了这种退缩。他总是少言寡语、直截了当,而且越来越沉默。晚上在帐篷里,他有的时候焦虑不安,眼睛不时地从营地看到山谷,似乎想把牛群固定在某个地方,任其宰割,尽管他并没有看到牛群;有的时候,他又兴味索然,几乎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盯着营火,有人叫他名字或者问他问题,他好几分钟都没有反应。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或者帮助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剥皮的时候,他才会打起精神;在安德鲁斯看来,即便打起精神的时候,他也表现得有点过火,不太自然。他对米勒有一种印象,即便米勒不在眼前,这种印象也挥之不去。印象中的米勒,脸被弹药烟雾熏得漆黑一团,没有表情,外翻的厚如皮革的嘴唇紧闭,挡住了里面雪白的牙齿;他的眼睛珠子乌黑,眼白闪亮、布满血丝,眼睑红着。有时候,即便在午夜的梦中,这个印象也会出现在脑海里。他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从铺盖里突然坐起来,发现自己呼吸急促,好像受了惊吓,因为米勒的两只眼睛在他脑海中留下的鲜明印象渐渐模糊黯淡,消失在四周的黑暗中。有一次安德鲁斯梦到自己是一头被追逐的动物。他感到一直有一种东西对他穷追不舍,最后把他逼入到一个死角。他在惊恐中醒来之前,或者在梦中动用暴力反抗之前,他觉得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盯着自己。
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星期,营地旁边的牛皮堆越来越多。施奈德和查理·霍格两人都变得越发焦躁不安,尽管查理·霍格并没有直接说出内心的焦躁,但安德鲁斯从一天下午查理·霍格仰头看天的眼神中却看得出来。那天下午乌云密布,天要下雨,而这场雨正是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盼望已久的。安德鲁斯从查理·霍格威士忌越喝越多中看出了他的焦躁不安——威士忌空酒壶几乎和牛皮堆一样日益增多;每天晚上查理·霍格顶着严寒,把营火烧得像个大火炉一样呼呼作响,其他人都热得躲开了,而他睡觉时却把许多张他设法用水和木炭灰烧成的浓汤泡软的牛皮压在自己身上,安德鲁斯也从这一点上看出了他的焦虑不安。
有一天晚上,也就是他们到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吃着晚饭,施奈德从自己的盘子里拿起吃了一半的牛排,扔进火里,牛排咝咝作响,然后卷曲起来,升起一团黑色的烟雾。
“我吃够了该死的牛肉。”施奈德说道,然后好长时间一声不吭,眼睛盯着营火出神,直到牛排扭曲成一团黑灰,把下面红彤彤的炭火都变暗了。“真他妈够了。”他又说了一遍。
查理·霍格摇晃着铁皮杯里的咖啡和威士忌,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喝了起来。往下咽时,他扭动着灰色毛皮遮挡的细脖子。米勒目光呆滞地看着施奈德,又把目光转向营火。
“见鬼,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施奈德大声喊叫道,喊叫声似乎是冲着某个人,又好像是冲着所有人的。
米勒慢慢转过头来。“你说你吃够了牛肉,”他说道,“查理·霍格明天多煮些青豆。”
“我不要吃青豆,我不要吃腌猪肉,我也不要吃讨厌的饼干,”施奈德说,“我要吃蔬菜,我要吃土豆,我要女人。”
没有人搭腔。营火中一根树枝的嫩结疤砰的一声炸响,空中升起一阵火星;火星飘浮在黑暗中,落下来的时候,几个人连忙把火星从衣服上掸掉。
施奈德放低声音说道:“我们在这儿已经待了两个星期了,比预计的多待了四天,捕猎的收获也不错。牛皮多得我们都运不走。我们明天就装车离开这儿怎么样?”
米勒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你不是说真的吧,弗雷德?”
“你他妈说错了,我是认真的,”施奈德说,“看,查理·霍格准备好回去了,是吧,查理?”查理·霍格没有看他,而是迅速往自己杯子里又倒了一些咖啡,又加威士忌兑满了。“快到秋天了。”施奈德说,眼睛仍然看着查理·霍格。“夜里越来越冷了。现在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天气会怎么样。”
米勒动了动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施奈德。“别打扰查理。”他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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