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母鸡打鸣”的早晨。
贵田家的母鸡“涝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乱叫。“涝抱”是乡间的土话,是说母鸡不下蛋,变态了,动不动学公鸡声,还光想做窝,那大约是鸡们的爱情故事。可贵田家女人不管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满院子追着打它。待抓住了鸡的翅膀,一边打骂着:“贱,我叫你贱!”一边提到河边上,把它扔到河里浸它!据说,把它扔在河水里浸一浸,鸡就“改”了。于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声!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刘汉香挎着一个小包袱,走过长长的村街,一步跨进了那个破旧的院落。那时候,村街里静静的,路人不多,槐树下,也只有一个老女人在推碾。这老女人是瘸子长明的后娶,本就是个碎嘴,有个绰号叫“小广播”。她躬着杆子腿,身子前倾着,一圈一圈围着碾盘转。推过来,忽地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里说,这不是汉香吗?怎么就……就什么呢,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就觉得有些异样。后来,她拍着腿对人说,她把辫子剪了,辫子都剪了呀!
当刘汉香走进院子的时候,老姑夫家的蛋儿们正一个个捧着老海碗喝糊糊呢。骤然,那“哧溜”声停下来了,一鼓儿一鼓儿的小眼儿从碗沿上翻出去,呆呆地望着她。独老五机灵些,这狗日的,他把碗一推,欢欢地叫道:“汉香姐!”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脸先是红了一下,布红,透了底的红。接着,她抬起头来,望着蛋儿们,停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但又清晰地纠正说:“——叫嫂。”
蛋儿们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来的惊喜犹如炸窝的热雀,四下纷飞!一只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没地方放了似的,就一个个傻傻地笑着。还是老五孬蛋抢先叫道:“嫂,嫂!”
当刘汉香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老三狗蛋舔了一下嘴唇,说:“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腼腆地轻声说:“嫂。”
老二铁蛋头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声……
这时候,刘汉香摆了摆手,说:“孬蛋,你过来。”
老五喜坏了。他颠颠地跑到了刘汉香跟前,刘汉香怜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接着,蹲下身来,解开了她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边一双一双地往外掏,她一连掏出了五双鞋,五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双给孬蛋穿上,说:“小弟,合脚吗?”孬蛋弹了一下舌儿,说:“正得。”而后,她依次叫着蛋儿们的名字,一双双都给他们穿在脚上……一直到了最后,她才掂着那双鞋来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静静地说:“爹,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我这就算过来了。”
老姑夫蹲在那里,两只手仍是傻傻地捧着那只海碗,一句话也不说。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竟然满脸都是泪水!那老泪浸在皱折里,纵横交错,一行行地流淌着……他呜咽着说:“孩子,实在是……委屈你了。”
刘汉香静静地说:“这是我愿的。”
陡然间,院子亮了。男人们也有了生气。在这个破旧的院落里,仿佛飞来了一道霞光,雀儿跳着,房顶上的衰草弹弹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顷刻间整装了许多,门框上那早已褪了色的旧红仿佛就洇了些鲜艳,连撂荒在窗台旁的老镰也有了些许的生动,门楣上方,“军属光荣”的牌子一时间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扫了,脏还是脏,但脏里蕴润着热热的气息。是啊,女人当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刘汉香领着蛋儿们打扫了院落,拾掇了屋子。她顶着一块乡下女人常用的蓝布格格汗巾,像统帅一样屋里屋外地忙活着,指挥蛋儿们扫去了一处处的陈年老灰……这会儿,蛋儿们一个个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欢愉是可以想见的!老五说:“嫂,梁上也扫吗?”刘汉香说:“扫。”老四说:“嫂,木桌要动吗?”刘汉香说:“动。先抬到西边去。”老三说:“嫂,这床缺一腿。是老五蹦断的……”老五说:“胡说!哪是我蹦断的?”刘汉香说:“没事,掉个个儿,朝里放,回头用砖支上。”老二铁蛋力大,是干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时间不说什么,就看刘汉香的眼色,刘汉香的眼风扫到哪里,他的手就伸到哪里……
老姑夫家有四间草房,一个灶屋。在那四间草房里,有三间是通的;单隔的那一间,本是冬日里存放柴火和粮食的地方,现在刘汉香把它收拾出来,半间放柴草粮食(所谓的粮食已经没有多少了,只有半瓮玉米糁子,半瓮红薯干面,一堆红薯),这半间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时没有床,就在地上铺了些谷草,一张席,搭了一个地铺。当一切都归置好的时候,已时近中午了。这时,刘汉香先是烧了一大锅热水,让蛋儿们一个个洗手洗脸,洗了还要一个个伸出手来让她检查一遍,没洗好的,她就在他们手上轻轻地打一下,让他们再洗。蛋儿们一个个脸洗得红堂堂的,很久了,才干净了这么一回!
自刘汉香进门之后,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没轴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样,他就那么屋里屋外地跟着转,“磨”得也很不成个样子,处处都想插一手,可插手的时候,又总是碍了谁的事。蛋儿们呢,就像是旧军队有了可以拥戴的新领袖,鼻子里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那么转着转着,看自己实在是无用,就喜喜地转到村街上去了。
阳光很好。老姑夫晕晕腾腾地在村街上走着,他很想给人说点什么,可他的眼被喜泪腌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有一只狗在墙根处卧着,他弯着腰凑上前去,说:“东升,是东升吗?”那狗哼了一声,他说:“娘那脚,咋成大洋驴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说:“是广才?”
这时候,只听身后有人说:“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广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说:“你看这眼,你看这眼。”说着,他磨过身来,循声说:“豆腐家,别走,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说:“老姑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姑夫说:“正事,这可是正事。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担着挑子,一边走一边说:“老姑夫,你嘴松了?你就是再松,我也没豆腐了,磨了一盘豆腐,都给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里嘟哝说:“这人,也不问问啥事,说走就走。”老人在阳光下蹲了一会儿,阳光暖霞霞的,晒得人身上发懒。可过路的人却很少,就是有一个半个,也是匆匆忙忙,并不想跟他多说什么。终于,有个骑车的过来了,他喊道:“哎,哎,老马。是马眼镜吧?哎,别走,你听我说呀……”可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那人骑车过去了,竟是个外路人。
而后,他佝偻着身子,就这么一磨一磨的,又来到了代销点的门前。饭场早散了,代销点总是有人的。进去的时候,他的腰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这才说:“东来,赊挂鞭!”东来眨了眨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姑夫,你不发烧吧?”这时候,趴在柜台前跟东来聊天的两个老汉“吞儿”声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说:“这孩,啥话。”东来用讥讽的口吻说:“不发烧啊?哼,我还以为你有病呢。不年不节的,你放的哪门子炮啊?!”老姑夫说:“正事,这可是正事。你给我拿挂鞭!”东来本该问一问的,为什么要“鞭”?可东来就是不问。东来说:“要挂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说:“对了,拿挂火鞭!”东来鄙夷地说:“鞭是有,你带钱了吗?”老姑夫说:“我先赊你一挂,秋后算账。”东来说:“那不行,我不赊账。”老姑夫直了直腰,说:“东来,别人赊得,我为啥赊不得?我会赖你一挂鞭吗?!”东来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别的可以赊,‘鞭’我不赊。”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说:“拿吧,赶紧拿吧。别跟你姑夫乱了。”东来却没来由地火了:“谁跟你乱了?!要都像你这样,这代销点早就赔光了!”老姑夫怔怔地看着他,说:“不赊?”他说:“不赊!”
兀地,东来的身子从柜台里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样,纹纹道道的,说开就开了。他巴巴地笑着说:“哟,汉香来了?汉香是难得到我这小店里来呀!”
刘汉香站在门口,静静地说:“火鞭多少钱一挂?”
东来怔了一下,说:“你,也要火鞭?”接着就说:“有哇,有!”
刘汉香说:“多少钱一挂?”
东来回身从柜上拿出了两挂火鞭,说:“有五百头的,有一千头的,你要哪一种?叫我说,就一千的吧。”
刘汉香说:“我是问多少钱一挂?”
东来很巴结地说:“说啥钱哪?不说钱。你轻易不来,拿走吧。”
刘汉香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是干啥?不说钱我就不要了。”
东来的脸还在“笑”着,却有些吃“味”,就赔着小心地说:“你看,要说就算了。再说吧?回头再说。”可他看了看刘汉香,心里一紧,很委屈地说:“要不,先记账?记账就行了。一块八,进价是一块八……”
刘汉香没再说什么,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缝的花钱包,从里边拿出了一张五块的纸票,放在了柜台上,而后说:“再称斤盐。”就这么说着,她随手拿起了那挂一千头的火鞭,递到了老姑夫的手里,柔声说:“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着那挂火鞭,泪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声“爹”把屋里的人都喊愣了!东来大张着嘴,屋里的两个老汉也都大张着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哑了的小庙!那眼,陡然间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白瞪着。有好大一会儿,代销点里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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