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定了下来,过了春节白术就可以送出宫了,流丹求了两天,长公主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把流丹留在了宫里。再留上两年,流丹就二十四岁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女郎,二十四岁再想配人,只怕只能给人做继室或是填房。
上了年岁的女人,就像是开败了的海棠,没了好颜色。
流丹执意留在宫里的原因却无人知晓,她依旧像往常一样,穿着浅杏色的琵琶襟袄子站在昭和宫的踏跺上面,指挥着宫女太监忙里忙外,眉眼间都是沉着和伶俐。
一日复一日,便到了年下,这日明珠正在院子里指挥小太监挂灯笼,就看见严鹤臣披着鹤氅走来了,严鹤臣喜欢穿黑色,披在身上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无以言说的肃杀,像是把凛冬的萧索一同带来了似的。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穿绛紫色宫装的明珠,把她上上下下地看了遍,才说:“这颜色老气,你怎么今日穿了这件。”倒像是在说闲话家常,周围的几个小宫女听见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出。
早知道严大人最是不徇私情,今日竟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模样,当真是少见得紧。
明珠道了个万福,而后才道:“大人莫不是忘了,奴才们春日穿绿,冬日穿褐,这都是老祖宗定下的。”严鹤臣自然是知道,只不过看着这小小女郎说起话来一板一眼,颇为有趣。
严鹤臣听到这,点了点头:“我今日过来,就是要领你们到体和殿去,有专门的绣娘给你们量体裁衣。”
这也是旧时候宫里定下的,冬日里量体裁春装,冬装亦是在秋天就量好的。这些宫女们还是没长开的女郎,衣着自然是要一季一量。严鹤臣看着明珠,淡淡道:“叫宫里的宫女们都出来吧,这次用的料子是纺绸,虽然不是最金贵的,可在宫里已是难得了。”
他抬起眼看着明珠,眼中似乎闪过雾沉沉的笑意:“姑娘,咱们走吧。”语气里带着三分风流,只是眉眼中如潭水冷寂,没有任何波澜。
明珠说了声喏,率先跟在严鹤臣身后,出了昭和宫的门,就是一条长街,两侧都是朱红的宫墙,碧绿色的琉璃瓦,闪烁着太阳的光。
昭和宫的小宫女并做两排,由流丹和明珠在前,严鹤臣掖着手走在明珠身边,他的眼睛幽深沉寂,直直地看着前方,走出几丈远,严鹤臣突然开口:“过几日便是除夕了,你想家么?”
旁人皆垂眼向前,没有人搭腔,明珠忐忑了一下,轻声说:“有点儿,奴才长这么大头一遭离家这么远。”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心里却惴惴的,生怕自己答得不合时宜。
严鹤臣微微偏过头,看着垂着眼的明珠,她头上簪着宫花,在瑟瑟的风里摇曳着,她不敢抬起眼,分明是一副极不安的模样。明珠是初春入宫的,眼瞧着也快有一年了,十五六岁的年龄,第一次离开家,过得也是提心吊胆的日子,哪能不想呢。
“有空可以往家里写信。”明珠是张季尧的女儿,自然是认字的,可宫女识字是宫里的大忌,乾朝的宫女,地位比不得宦官,宦官还可以识字,就像严鹤臣一般,有着批红票拟的权力,可宫女却是不行的,懂些针织女红才是正理。
明珠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打起了鼓:“大人说笑了,奴才在宫里过得好,无需递话回家。”
严鹤臣不过是想与她随意聊天,可是明珠处处掣肘,一板一眼地恪守宫里的规矩,不肯逾越半分,仔细瞧去,她眉眼低垂,分明是在怕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严大人有几分泄气了,等宫女们都到了体和殿,严大人把严恪叫到一边,板着脸问:“我很吓人吗?”
严恪不解其意,索性实心眼:“干爹龙马精神,让人望而生畏。”
严鹤臣凝视他,淡淡道:“既然望而生畏,怎么你干活还偷懒?回去把司礼监门口的鹅卵石路擦三遍。”
天擦黑的时候才量完,严恪领着宫女们往回走,一路上没有严鹤臣在旁,宫女们也都放松了些。明珠走在前面,看见严恪闷闷不乐,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严恪哭丧着脸:“我的好姐姐,快甭提了,我干爹也不知道怎么了,让我回去擦那鹅卵石路,你可是见过的,那路上的鹅卵石岂止上千,我怕是擦到明日早上。”
他模样可怜,语调也有趣,逗得周边几个小宫女掩嘴笑起来。宫里的规矩便有这么一遭,不管是多么开心的事,笑起来只能抿嘴笑,不可露齿,宫女非年节喜日,不得穿鲜艳颜色,这整个禁庭的宫女们,都像是玉石,从内而外地透露出端庄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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