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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三节

十三

惊风暴雨直直持续了一夜。当风雨渐息的时候,我们一些幸存者都被卷到了一片不知名的草莽深处。透过微明的曙色,举目四望,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芨芨草,晨风掠过草梢,发出阵阵林海般的涛声。我们叫着喊着集合起人马,发现有将近一半的人马失踪了,其中包括白蛤蟆团长和花奴女子。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跑散了,还是被流沙吞没了,已无心细问。凡是跑出来的骆驼,皆已挣破鼻栓,满嘴血肉模糊。那几匹引了路的老骆驼,多已下落不明,有一匹逃出来,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人和马忽然放声大哭……

如果说前面的绝望中还抱有线希望,现在就全部破灭了。哭啊哭啊,人就终于哭干了眼泪,可是那些战马却依然哭个不休。有的四蹄蹭着沙子,有的以头猛撞沙丘,还有的躺在地上打着滚,声声悲嘶,哭得死去活来。我们曾在寒夜里听过野狗的哭声,曾在荒原上听过母狼的哭声,但却从来没听过战马的哭声。饱经风霜的战马啊,驰骋疆场的战马啊,此刻竟像丧家犬般号啕大哭,我们的心碎了……

马黑马悲愤交加,奔到一匹老黑马跟前,大声吼道:“别哭了!别哭了!畜生!”可是那匹老黑马却哭得更加伤心,忽地人立而起,高竖前蹄,愤怒地拍打着苍茫虚空,似乎在呼天大问。跟着,木立的人群也“哇”的一声,再一次发出痛心号啕。马黑马急了,团团乱转一阵,忽地拔出军刀,双手握刀柄,像握着一根丈八蛇矛,“呀!”的一声怪叫,刺入了那老黑马的胸胛。老黑马长号一声,一股热血冲天喷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经历了如此一场血泪之祭,无情的苍天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当我们慢慢抬起泪眼的时候,一轮旭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晨光四射,照亮四野八荒,重重叠叠的沙岭沙丘,忽如雨过天晴的壮丽河山。我们惊奇地仓皇一顾,又发现那只久违了的鼠头红鸟,像一团丹火,自天边飞来,嘎嘎地鸣叫着,如凤凰再生。我们寻声望去,只见遥远的西南方向,赫然矗立着一座城堡,城垛遥远,炊烟袅袅,隐约还有车马行人。我们大喜过望,一声“妈妈呀……”的碎心呼叫,便晕倒在地上……

苦难终于到头了!尽管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们渴望见到城池,渴望见到人群,不管它是什么城,什么人,只要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哪怕它是###的兵营,我们也将哭着喊着扑向他们的怀抱。当我再一次睁开眼帘的时候,我的弟兄们已经争先恐后地向那城堡奔去。他们没有一个人骑马骑驼,全是手足并用地爬行在沙丘丛中,马和骆驼紧跟其后,像一群羊。我的大肚子黄马还忠诚地守护在我的身旁,我挣扎着爬起来,满面热泪横流,用力拍它一掌:“快走啊,我们到家了!……”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四节

十四

'笔者按:羊副官讲到这儿,喉头一阵哽咽,讲不下去了,一行老泪,从泪沟里慢慢流下,浸湿了飘飘银须。我的心也如秋风寒蝉,似乎停止了跳动。'

过了好大一会,我才说,老人家,继续往下讲吧。他却说讲完了。我很吃惊,忙问,怎么讲完了啊,你们那长达十五年的流亡史,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能说讲完了呢?他又说,十五年是十五年,但那是有些人的经历,不是我的经历。当我们哭着喊着奔到那座古城堡跟前的时候,才发现是又上了那只鼠头红鸟的一个大当。那是一座什么古城堡啊,原来是一座沙宫石窟!千万年的沙丘沙岗,因了千万年的风吹雨打,就形成了一种石门石柱的模样,远远望去像城池,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片石头旮旯……当我们看清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全部的精气神都散架了。如果说前面的屡屡绝望只是一次次的失望,这一次却就成了彻彻底底的绝望。人们再也哭不出声了,再也喊不出话了,就那么一个一个地无声躺倒,呆望着苍天昏死了过去……后来有一些人慢慢醒了过来,便挣扎着各奔东西,队伍从此宣告解散。我和骆驼团的那个俘虏胡驼子碰了一路,几经生死,终于逃了出来,随后就流落到我现在的这个地方。至于马黑马、李老军、白蛤蟆他们的下落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了……

笔者听了这话,感到非常的失望又不敢相信,总怀疑这老头是心有隐衷,不愿意多讲。于是又问:“老人家,你在前面还说,那些女人们后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正是她们,才使你们没有死去。你怎么现在又说不知道她们下落?”老人听了我这话,怔怔地把我望了一阵,又说:“我真是这么说的吗?”我忙说:“你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还从别处地方听到,你们当年流落旮旯城之后,不但没有死去,还和那些女人们成婚结伴,生儿育女,建立了一个野人王国……”“哦、哦……”他又连拍几下脑门,“是有这么回事,我也听说过。但那只是个传言。当年我从沙漠里逃出来之后,又过了几年,听人说有一个地质队在罗布泊发现了一个原始村落,后来解放军派兵去,才弄清是一伙流亡军人。他们不但生儿育女活了下来,还建立了一个什么红鸟王国,有国王、有宰相、还有皇后妃子。我就猜想可能是马黑马和花奴他们。但这只是个猜想和传言,没有见证。你如果实在不信的话,就去问问胡驼子好了,他会为我作证。”

笔者又问:胡驼子现在哪里?

羊副官答:青海落日红。

笔者又问:青海落日红在什么地方?

羊副官答:我也不清楚。当年和他跑出沙漠后,我就地呆了下来,他说要回青海老家去,就走了。我只隐约记得,他说他的老家在一个叫落日红的地方,详细情况就不知道了。笔者心头又一沉,看来这老头是实在不愿再给我讲了。之后我又做了几次耐心动员,他还是执意不肯,后来还生气了,责我年轻人不懂事,强人所难。没有办法,我只好怀着深深的遗憾和他作别,又转往青海,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胡驼子……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一节

'笔者按:几经周折,我终于大海捞针般地寻着了胡驼子的家。原来那落日红只是个谐音,它确切的地名叫诺木洪,位于海布尔汗布达山的南麓和柴达木盆地的北缘,十分荒凉偏僻。我寻到他家的时候,胡驼子已死去多年。接待我的是他的一个外甥。我一说明来意,外甥就落了泪。说他舅舅一生命太苦,十几岁被抓兵吃粮,受尽了磨难,解放了还不能重见天日,又在那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当了多年野人。后万幸得救回家,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家中父母已经去世,自己也没有妻室儿女,就跟一个老姐姐(也就是外甥的妈)一块过活,前些年日子刚刚好转,他又害病死去,真是苦透了。我听了他这诉说,紧接着就问,你舅舅是哪一年回到家的,是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九###年?外甥说他记得舅舅来家的时候,他刚上村学,大概是六十年代中期吧!我听此情况,更加明白了那羊副官确实是在骗我,不禁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接着我又把羊副官的讲述向他转述了一遍,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些情况,他舅舅生前给他们讲过没有。外甥沉吟一阵说,“讲过,他舅舅活着的时候,一直在山里放羊,一有空闲,就给他们讲述他当年在沙漠里的那些非人生活,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哭得泣不成声。不过,有些事情跟羊副官讲得不一样,还有些事情羊副官根本就没讲到”。我赶紧就说,“我千里迢迢寻到这里,正是想接上羊副官的断缺,了解整个事情的全貌,你既然知道这些情况,就请给我详细讲一讲吧!”外甥望望我,问,“你了解这些情况做啥呢?”我说,“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了解和研究这类问题是我的职业”。外甥沉默了一阵,又说,“那些事情太复杂,有的很离奇,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些又很肮脏,难以出口。我舅舅当年讲述的时候很激动,滔滔不绝,但讲过之后,又常常后悔,叫我们不要外传。那年省上来过两个记者,他们也打听我舅舅的那些经历,我也没敢给他们讲,我怕惹什么麻烦。”我又说,“不要紧,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那类问题正需要研究,不会惹什么麻烦的。至于那些离奇的,难以出口的事情,也没关系,史料就讲究个真实性,如果挑挑拣拣就没啥价值了,你尽管直说不妨。”外甥还有些犹豫,但经不住我再三央求,终于慨然一叹说,“好吧!我就给你讲吧,也算是给我那苦命的舅舅做个交代!”

以下便是胡驼子外甥的讲述,为节省笔墨,前面羊副官所讲的那一部分就再不重复,直接从他们流落旮旯城讲起。另外,为了保持原貌,我仍按他本人的讲述口气往下叙述。'

我舅舅他们陷入那片沙宫石窟之后,确实曾一度解散了队伍,各谋生路;那羊副官也确实曾和我舅舅走在一路。但他们并没有走出去。转了几天,又回来了,他们根本无法走出那块大沙漠。有一些人没回来,但估计也都全部死在半途中了,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发现了许多干尸体。随后,他们才发现,那只鼠头红鸟确实是一只神鸟,并没有欺骗大家。那座沙宫石窟真是一座可以安身立命的城。石门石墙,石柱石洞,活像人工凿造一般。尤其是那些岩洞,大的如宫殿,可容一连人住宿;小的如地窝子,也能容二三人起卧。这种地方冬不冷,夏不热,实在是一个避风挡雨的好去处。城外那片浩大的芨芨滩上,还长着一些蒿蓬、梭梭、枸杞子等沙生植物,骆驼和马便有了草吃。更使人欣喜的是,城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岭,岭脚下竟然还有一片涝池般大小的水洼,芦苇丛生、水鸟啁啾,这便解决了最紧迫的饮水问题。

过了些日子,人们缓过了一些气力,马黑马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他说,现在是大难已经过去,小灾还在后头,该死的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命大的。要大家鼓起信心,看到将来,不要破罐子破摔。现在粮草还有一些,水更不成问题,暂时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后,再相继出征,一定会走出这鬼蜮之地。接下来颁布三条军令:一、重整军纪,所有幸存官兵,按原番号各就各位:连长还是连长,班长还是班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得擅行其事;二、为长远看,粮草物资要严格控制,每人每天分配一份,绝对公平,不容许任何人多吃多占。三、一边休养体力,一边做些劳动,打沙柴,挖刺根,准备过冬。三条命令一下,人心确实稳定了许多。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能有那样一个好去处,还有什么多说的呢。于是,他们就在那座石旮旯城里暂时安下家来,以待转机……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节(1)

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就那么得过且过地熬了过来。但渐渐地,情况不妙了,他们所带的粮草毕竟有限,当时尚有七八百人,每人每天一份,日有所减,饥荒就终于出现了。如果单是一个饥荒倒也罢了,悲哀是悲哀,大家同命运。问题是饥荒面前并不人人平等,马黑马虽然口说人人一份,绝对公平,事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骑一旅是嫡系,白蛤蟆凉州团是杂牌,我舅舅他们骆驼团却是俘虏,等而下之,就有了差别。一开始还能勉强过去,当粮食危机出现之后,问题就严重了,怨言四起,诅咒连声。

更令人心寒的是,马黑马要求大家不要破罐子破摔,可他自己却首先破罐子破摔起来。他和那羊副官、卜连长等人,将茶叶、盐巴、药品等一些重要物资全部集中在一个大石窟里,还把那些女人们中的年轻漂亮的拉进去,终日饱吃饱喝,醉生梦死,根本忘了弟兄们的死活。面对这种情况,凉州团的士兵由于白蛤蟆在大黑风中失散,群龙无首,敢怒而不敢言。我舅舅他们却是俘虏,索性豁出来了,一些弟兄就推举我舅舅去跟马黑马讲理。我舅舅不敢直接去找马黑马,就先去找羊副官。那羊副官实际是个伪君子,他一开始对我舅舅他们很同情,并大骂马黑马黑了心肠。接着又说,你们骆驼团不是已经通电起义、投降了###吗?###就最讲阶级化分,在我们这里,骑一旅当然是统治阶级,凉州团当然是协从阶级,你们骆驼团当然是被统治阶级。马旅长优待俘虏,不杀你们,已经够仁慈了,你们还想得寸进尺?我舅舅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呛气而回。

没有办法,人们成群结队地散到大沙滩上,去捉沙鼠、捉刺猬、捉蜥蜴,凡能吃的东西一概不放过。有些野物是冬眠的,地面上见不到,他们就挖地三尺掏洞子。那个苦啊,真是不堪言说。有些野物是能吃的,有些野物是不能吃的。就像那蜥蜴,又叫四脚蛇和蝎虎子,看起来是一团肉,实际上却带着毒,吃得多了,人就两眼发红,五脏生火,浑身害脓疮,不几日就死了。有一次,我舅舅也中了蜥蜴毒,连续呕吐几日,眼看就要死去。这时候来了一个大好人,就是那个李老军。那老头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当时身为粮草总管,有些方便,就悄悄拿来一块盐巴,泡了半碗水,给我舅舅灌下去。那盐水真灵啊,就像神丹妙药,我舅舅就死里逃生了。那会儿的盐巴,真是比金子还贵重,弟兄们长久吃不着盐,身上的汗毛都变白了。打那以后,李老军就不时地偷来一些盐巴块块,分给生病的弟兄们,轮流着用舌头舔一舔。不知有多少人靠了李老军的这点恩惠,活了下来。

但是,也就因着这一点好事,我舅舅他们惹了一场大祸,祸根正是那个独眼龙。那个独眼龙并不像羊副官说的,是队伍被打散后,转来投奔他们的,而是因为在那些用粮草换来的女人中,有他的一个相好,他舍不得她,于是就开了小差追了来。当然,他的底细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当时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仅比骆驼团的俘虏稍强点,再加人薄力单,也常受欺凌,于是就养成了一种四处讨好巴结的坏毛病。某一日,李老军又偷偷给我舅舅一块盐巴,我舅舅正给生病的弟兄们分发,被他撞见了,也伸手讨耍,我舅舅就分他一点。但他嫌少,还要要,我舅舅就抢白一句说,这点儿盐巴伤病员都不够救命,你好歹还活蹦着,怎么能这么贪心不足?他一听就怀恨在心了。过了几天,他忽然跑去向马黑马告密说,司令部里出了内贼,勾结骆驼团的胡驼子,偷了队伍的一袋盐,并阴谋结伙趁夜逃跑。马黑马一听大惊,急令追查,果然发现一袋子盐不见了,而且据说是仅剩的一袋。立时,马黑马由大惊转为大怒,立刻命令卜连长带一队卫兵来,一个五花大绑就把我舅舅抓了去。

我舅舅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及至到了马黑马的洞门前,才发现李老军也被反剪着跪在地上。明白了原委之后,两人都大呼冤枉。李老军说,他确实偷过盐,但绝没有偷过一袋子。他就是真做贼,也不会那么笨。我舅舅又说,他确实受过李老军的盐,但每次只有一丁点,根本没有整袋子的事,更没有互相勾结阴谋叛逃的事……但不管他俩怎样地喊冤叫屈,反正一袋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下落。接下来的事,就是把他俩一块绑在一根高大的石柱上,严刑拷打。那个卜连长真心狠,鞭打棍抽不说,还用脚猛踹我舅舅的下身,说这些家伙到底是两路人,贼心不死。我舅舅疼得几次昏死过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节(2)

随后便是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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