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无媸见他出现,面色顿转苍白,双眼盯着公羊羽,似要将他刺穿一般。花清渊望着父亲,也是手足无措。云殊正自束手无策,忽见公羊羽亲至,精神一振,叫道:“师父。”公羊羽冷哼一声,昂头望天,并不理会。
九如笑道:“老穷酸说得妙,这就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怜世人的写照。善哉,知我者,穷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九如笑道:“穷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问你,你到底帮着哪边?”公羊羽冷然道:“总之不会帮你。”九如道:“依和尚看,你们杀了梁萧,也是于事无补,留着他,倒有许多好处。”公羊羽略一默然,缓声道:“若是寻常错失,却也罢了,但聚九州之铁,也难铸此一错,不杀此子,无以谢天下。”
九如大头连摇,说道:“不然,大宋奸佞当道,国势不振,大敌当前,却让三尺小儿登上帝位,号令群臣。反之那忽必烈为人干练,内有聪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师。不比其他,比比国君的能耐,两国强弱便不问可知了。诚所谓:‘鹰隼之侧岂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贪得无厌,但大宋败亡,也不乏咎由自取。
倘若将一国之亡归咎于一人身上,未免太过牵强了些。”群豪听得这话,虽觉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丧。
公羊羽摆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未免大错特错。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锄暴扶弱,方才不违侠义本色。倘有强人当街欺凌妇孺,你也袖手旁观,只说是:‘谁教她等如此孱弱’么?”九如道:“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公羊羽不待他说完,截口便道:“事有轻重,但其理相同。朝廷虽然腐朽,万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蛮夷小邦,依仗强弓快马,逞一时之能,但本性贪蛮,肆于征伐,不明仁义之道,不通治乱之法。圣人道‘刚不可久’‘坚强处下’,马上取天下,岂能于马上治之乎?我汉室虽遭外患,国脉断绝,却仍有黎民千万,豪杰无数,即便败亡在前,但只要人心不死,道义犹存,便如神鸟凤凰,自焚于香木之中,重生于灰烬之外,岂是区区燕雀之辈,任人主宰?君不闻:楚虽三户,也必亡秦么?”南朝群豪听到此处。只觉痛快淋漓,轰叫如雷:“楚虽三户,也必亡秦。”
当年秦灭六国,楚人心怀怨恨,说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事后果然一语成谶,灭亡暴秦的刘邦、项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声,道:“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杰,扯虎皮当大旗,砍来杀去,以致纷争不休。好,就如你老穷酸所言,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等毒誓,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根指头?”公羊羽双眉一挑,道:“当年奸臣当路,昏君无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欲凭一人一剑,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这番言语端地惊世骇俗,听得众人背脊生寒,皆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绝大血案了。”
却听公羊羽声音转沉,说道:“只不过,我行刺路上,正巧遇上蒙宋两国交战,杀戮甚惨,不才虽然迂腐,却也心想:先不说蒙古凯觎,国势濒危,我弑君杀臣,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生出内乱,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再说,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但家中老幼却无辜,杀之有悖情理。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但却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动手,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终于按捺仇念,发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个指头。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不顾大局。殊不知,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我三尺青锋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此话说完,众人尽是默然,云殊心道:“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却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心中茫然一片,也不知孰是孰非了。
九如洪声道:“老穷酸你总是有理,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人谁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嘿,罢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头。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顾及誓言,咱俩便抄家伙说话,瞧你的剑管用,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木棒一顿,白须飞扬。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长衫,袖手凝立。
忽听贺陀罗笑道:“公羊先生,这老贼秃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教训。”公羊羽睨他一眼,冷冷道:“西域竖子,无耻蛮夷,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与我滚远一些。”贺陀罗脸上一阵青白,忽地打个哈哈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望着云殊道:“是么?”云殊一怔,道:“是!”公羊羽喝道:“你这叫饮鸩止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辽亡之后,却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联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你还想重蹈覆辙么?”云殊额上汗出如浆,心中虽有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忽听花无媸冷笑道:“好迁腐的见识,合纵连横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会用,咱们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皱眉道:“我自教训徒弟,与你何干?”花无媸道:‘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么,老身自会替他担待。”
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继而冷笑道:“随你的便。”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是不打?”九如笑道:“暂且不打也罢,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倒也别有兴味。”公羊羽双目精光进出,两大高手凝神相对,一触即发,忽听梁萧道:“且慢。”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他由花生扶着,缓缓站起,但花生费尽气力,也拧不开那道“囚龙锁”,急得小和尚抓耳挠腮。
梁萧对九如拱手道:“大师为我出头,梁萧感激不尽。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为梁萧微贱之躯,损及大师佛体。梁萧九泉之下,万难安心、。”九如盯他半晌,叹道:“你拿定了么?”梁萧道:“心意已决,还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广大,尽可化解。你不如弃绝红尘,入我门下,洗尽今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领下长须,低眉沉吟。
梁萧叹道:“大师心意,梁萧领了,但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梁萧做了便做了,绝不逃避!”这两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群豪皆不由想道:“这人虽作恶多端,倒也是条汉子。”
九如不由暗叹。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辈一旦出家,便非尘世中人,只须不再作恶,无论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萧当真出家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自也不便再寻他的麻烦。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纵有无量神通,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
贺陀罗眼珠一转,拍手笑道:“说得好,为人做事,就该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后悔的便不算好汉。”九如听他阴阳怪气,趁机挑拨,心中有气,吹起胡须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汉!哼,向年心软放你一马,至今想来,真他妈后悔之极。来来来,今日若不分个死活,绝不罢休。”不待贺陀罗答话,嗖嗖两棒点出,将肚皮里的鸟气,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贺陀罗心中暗骂,使般若锋接住。
公羊羽盯着梁萧,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对,一步抢在梁萧身前,张臂拦住。梁萧叹道:“兄弟,不关你事,你让开吧。”花生摇了摇头,闷声道:“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丢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萧说得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梁萧听得心热如火,嗓子顿时哽住了。
花生望着公羊羽.粗声道:“读书的,你要想碰俺兄弟,先要胜过俺。”双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却又停住,说道:“俺拳头重,你若害怕,就立马投降,看你长得斯文,碰伤了你,俺心里也不痛快。”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口气却甚诚恳,眼中透出一丝笑意,说道:“你尽力打,穷酸绝不还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一声,心道:“读书的胡吹大气,你不还手,俺伸个指头,也让你四脚朝天。”想着伸手推出,正要运劲,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不觉一怔,发声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劲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于毫发之间,卸开花生的拳劲。花生心中惊怒,拳出连环,公羊羽却心如明镜,料敌先机,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花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出拳虽快,却总是无法中敌。只见二人一进一退,转眼间,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却招招落空,胸口渐有胀懑之感,每出一拳,那胀懑便添了一分。出到三十拳时,花生身子一滞,面红耳赤,如同醉酒,摇晃着走了两步,托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群豪见此情形,俱都哗然,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威风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便将这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口吐鲜血,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入了。
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挫败花生,心中骇然,涌身一扑,横在花生身前,但苦于手足被锁,站立不住,一跤摔倒,脸上伤口立时进裂,血如泉涌。公羊羽冷眼旁观,忽地点头道:“很好,你小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点义气。老夫便不假手他人,亲手取你性命!”袖中墨光一闪,掣出青螭剑来,铮铮数声,将“囚龙锁”截为数段。
梁萧站起身来,一眼扫去,群豪无不虎视眈耽,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回头望去,花晓霜依在车旁,满脸泪痕,大眼中充满关切。不觉昂起头来,扬声道:“好。”气凝双掌,正要出招,忽听晓霜道:“老先生,你还记得我么?”公羊羽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小丫头,你不用说啦,这次我才不饶他。”花晓霜惨然笑道:“我不求你饶他性命,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说一句知心话儿。”公羊羽道:“不成,说话还好,倘若你小丫头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肠哭软,那就再也杀不了人。”花无媸冷笑道:“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还是胆小鬼么?”
公羊羽勃然变色,冷笑道:“好,小丫头,你过来。”花晓霜道:“妈妈制住我穴道,我过不来。”公羊羽风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脸上,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公羊羽冷声道:“你放了她。”花无媸冷笑道:“你说放开便放么?哪有那么容易。”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公羊羽说东,她偏要说西,公羊羽说西,她又自向东了,反正处处抬杠,也不管有理无理。谁料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将晓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风,与修谷、左元、明三叠各对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各自后退一步。
花无媸自侍女手中抢过一口宝剑,叱道:“清渊!”花清渊一愣,拔剑出鞘,却刺不出去。“太乙分光剑”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无媸一人使剑,公羊羽浑不在意,形如大鸟,当空掠了个之字,绕过她的剑锋,转回台上。他这一来一去,似出人无人之境,花无媸惊怒交进,发出号令,天机宫诸人应声抢上,各站一角,将公羊羽围在阵心。
公羊羽斜眼瞧了一匝,冷笑道:“花无媸,凭这区区九转八卦阵,也能困得住老夫么?”花无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穷酸允文允武,不世奇才,这阵势当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罢,又岂非便宜他了。”想着瞥了花清渊一眼,见他望着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叹一口气:“可恨清渊性子软弱,终不敢与他爹翻脸。”
公羊羽神色一敛,对晓霜道:“’丫头;有言在先,你说话太多,我可不答应。”他怕花晓霜说得多了,自己心肠一软,又如崂山那般放过梁萧。花晓霜转眼望着梁萧,梁萧也望着她,四目相对,花晓霜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头道:“婆婆妈妈作什么,有话快说。”花晓霜伸袖抹了泪,强笑道:“萧哥哥,你还记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应我什么话?”梁萧黯然点头。花晓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钩,黯然无光,忽然幽幽地道:“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萧哥哥,无论你在哪儿,我的心都似这天上的月儿,时时照着你,片刻也不会挪开的。”众人闻言,均想:“这女孩儿情根探种,倒也可怜,唉,只怪梁萧这厮罪孽太重,怨不得我们。”
梁萧瞧了瞧那弯弦月,心道:“却不知黄泉之下,还能瞧见如此月色么?”就当此时,忽觉眼前微眩,双腿发软,竟似站立不住,顿时心头一惊:“糟糕,谁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听扑通扑通,撞击声不绝,定神一望,只见天机宫众人尽皆倒地,公羊羽一手抚额,足下踉跄,瞪着花晓霜,脸上露出古怪神气。
梁萧正在吃惊,花晓霜忽然一挣,脱出公羊羽手掌,奔上来,将一粒药丸塞进梁萧嘴里,用力将他一推,喘息道:“快走……”原来,她趁说话之际,悄悄放出“神仙倒”,“神仙倒”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无色无嗅,药效惊人,众人一时不觉,纷纷中招。
梁萧解药入口,头脑一清,握住花晓霜纤手,叫道:“你也走!”花晓霜惨笑道:“我不能走,我要救醒奶奶他们。”梁萧一愣,花晓霜抽出手来,眼中满是泪光,凄然道:“你要走得远远的,记着我的话,别再回来。”梁萧怔了怔,挪不开步子,只在此时,忽听九如一声怒吼,梁萧侧目一瞧,大吃一惊,敢情两人沉浸于离情别绪,那边南方豪杰均已倒地。九如步履踉跄,被贺陀罗逼’得左右遮拦,险象环生。花晓霜一瞧症状,便知根底,失声道:“神仙倒!”梁萧诧道:“晓霜,怎么回事,”花晓霜也觉惊讶:“我没对他们下药,再说……”又一指忽赤因一干人:“他们怎么还站着了”
忽有一个胡人哈哈笑道:“贤师侄当真与我同出一门,连迷药都用的一般无二。”说得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花晓霜正自诧异,却见那人在脸上一抓,手中多了一张金黄须眉的人皮面具,瞧他面目,正是“活阎罗”常宁。敢情常宁混在人群中,趁众人关注台上,伺机下药,将数百南方豪杰一齐迷倒忽听贺陀罗发声怪笑,般若锋舞成斗大一团,向九如当头罩落,眼瞧便能手刃这生平强敌,忽觉背后风起,来势惊人。贺陀罗不敢大意,一掌反拍,荡开一块大石。梁萧石块掷出,掠过五丈之遥,一掌拍向贺陀罗。贺陀罗足下一旋,正要抵挡,梁萧双掌忽分,左掌呼的一声,将般若锋荡开,右掌变爪,扣住九如手臂,将他带了过来,九如长吸一口气,盘坐地上,运功逼毒。
刹那间,梁、贺二人身影交错,般若锋掠过梁萧肩头,带起一溜血光,梁萧掌缘则扫中贺陀罗右臂。贺陀罗痛彻心肺,挫退两步,一条手臂几乎失了知觉。忽赤因瞧出厉害,呼哨一声,众胡人纵身而上,将梁萧围在中间。梁萧见其纵跃姿态,情知来的皆是好手,加上贺陀罗与忽赤因,自己今夜绝无胜算,但不知为何,当此危境,他胸中却无半点怯意,蓦地一手按腰,纵声长笑。
贺陀罗手臂酸痛难当,他无必胜把握,绝不轻易出手,瞧着梁萧大笑,只是暗自调息。云殊虽也中了迷药,但他内力甚高,一时尚未昏厥,咬牙道:“贺陀罗……你这算什么?你发过毒誓,要助我中兴汉室……”贺陀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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