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
园院风烟古,池台松贾春。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
——卢照邻·《相如琴台》
(一)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瓢泼如注的气势,雨点不紧不慢地延续着,在冷光浮动的水面上窃窃私语。片刻之前在池中载浮载沉的人已经被打捞上来,像最荒唐的梦之残片,却又无比真实地横陈在眼前——从池塘到小阁,沾满凋零水草的长长水迹尽头,卢蕊失去生命的躯体仰卧着,像一枝折了颈子的花。
黑发间的水迹慢慢渗进青砖石缝,好似一幅古怪的地图正在现出轮廓。
房里已下了帘子,把风雨隔在咫尺之遥,但似乎只是自欺欺人——室内的气氛比青黑的雨云更加沉重,有侍女低低地哭出了声,小黛紧紧扶掖着闻讯而来的珠镜夫人,她已经卸了晚妆,松松挽着发髻,几缕散发贴着苍白的脸滑下来,整个人都像跟着失了色,薄纸一样靠在小黛臂弯里,溜出唇的声音也颤抖不已:
“……怎么会这样?方才晚宴上,卢氏夫人还是好好的……她、她……”掩住了乌黑的长睫,她微侧着脸不敢直视那艳异的尸首。
眼角余光里却飘过了一缕炽红的色彩——端华斜签着身子横拦在珠镜和卢蕊之间,正挡住她惊惧的视线。
“这个……不是夫人该看的。请您先回后堂休息片时吧,等天亮雨停了,我们是要向京兆尹报官的。那时候会有人来查勘盘问,不打起精神来是不行的。”
端华的语气并没加重,清峭的眉眼绷得有些紧,但眼底还是浮上了一点点抚慰的暖意。珠镜夫人凝神注视着他红发的侧颜,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转身倚着小黛向门外走去,忽然又驻了足,从肩上揭下了烟水绿的披袍。
宽大丰肥的广袖上缀着贴银牡丹,却沾上了泥水的湿迹。
显见得是从睡梦中惊起,匆匆披着赶来,沿路溅上的雨垢。
她把沾上微瑕的华裳向端华递过去,低低说了句:“给她……遮上……天亮还有一阵子,总不能让一位名门淑女,就这样、这样……”
似乎难以说出下面残忍的形容,珠镜夫人用小袖半掩着面急步走了出去,提灯撑伞的侍女们跟着鱼贯而出,忙不迭逃离了这不吉的房间。
端华拿着披袍楞了楞,还是觉得不便,转身想递给沈雪舟替妻子的遗体略作遮掩,却看见他半蜷在椅子里,手指痉挛似的抚着额角,脸上的表情并不带哀恸或者惊惧,而是放弃般的一片空白。那个在窗口发出嘶哑大叫的沈雪舟像一缕幽魂,已被风雨吹散在黑夜里,现在的他好像只是个蝉蜕的透明空壳,看起来对外界的一切动静都厌烦无比。
端华低唤了他两声,他略显迟钝地抬头看看端华,再看看他手中的披袍,似乎理解不了两者的联系,毫无反应地移开了视线。
一直坐在窗下的安碧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接过披袍走近了卢蕊,俯身将春水色的织物轻轻盖在她身躯上,一并遮住了散乱一地的长发,还有那晕轻眉黛、香冷唇朱的空洞容颜。
一旁失神中的李琅琊看得心头微微一痛,不过片刻之前,那诡艳恐怖的梦境中,这美丽又骄傲的少妇还不曾幽明两隔。
虽然她仓皇狼狈。像被水中的鬼魂追索不休,却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她在急切地求救,在说着一些他听不见、听不懂的话…
噩梦的段落尚未拼凑完整,尖锐的人声兀地将他拉回了现实——崔绛看了看地上的卢蕊,再望望对面木然静坐的沈雪舟,忽然僵硬地笑了出来,戛然而止的笑声像把钝钝的匕首,锯得凝滞的空气都颤了一颤。
“其实你早盼着这一天了对不对?你根本就不难过,因为你心里早就欢喜痛快得忍不住了!你为什么不笑出来?!”
沈雪舟抬起头一声不响地盯着崔绛,那莫名其妙的刻毒话打在他身上,倒像光线从瓷器上滑开,根本伤不了他——也可能他根本就没听懂,只是本能地循声而望,狭长的眼神像两湾颜色深窅的冷琥珀。
他漠然的反应激得崔绛愈发暴躁,跳起身大喊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恨透了她!恨透了我们!就是你……没错!一定是你杀了她!”
(二)
奇特的愤怒扭歪了崔绛本来还算俊秀的面容,他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冲上去撕咬沈雪舟一口,将那个莫须有的凶手从他躯壳里生揪出来。端华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怒吼,心下惊讶不已,但还是踏前一步,盯着崔绛低喝了一声:
“你冷静点!这样人命关天的事,也是乱说的吗?”
“乱说?你知道什么!?你根本……”
暗哑的叹息打断了崔绛的吼叫,在众人注目的方向,沈雪舟脸上居然有了一点点模糊的笑意,没有高低起伏的语音缓缓流了出来:“我杀了她——我如果真有杀人的胆量,就不会有那件事了……你们不是早就看准了这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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