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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第1页)

一九七三年底,我十九岁,回了城。因为继父的关系,在汽车队学徒,不算正式上班,学一门手艺活。用母亲的话说,不管是哪朝哪代,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在身。文革进入相对平稳期,街头的喊打喊杀声逐渐稀稀落落。一些与林彪有关的冤案被平反,包括那头说猪永远健康的人。这是一个农民,可能被关出了毛病,回到家中,嘴里又大放厥词,见人就喊“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结果又被逮回去。

汽车队的生活枯燥乏味。这里还保持着一定的师道尊严,技术好的老工人颇受尊重,也不藏私,问啥教啥。就是规矩太多,我这样的学徒不让上车,每天就给师傅们递扳手。有天中午,师傅睡觉去了,我手痒,没忍住,跳上驾驶室,发动,挂上档,想在场地里兜几个圈,一轰油门,车轮滚动,心里发慌,去踩刹车,慌中出错,踩了油门,所幸挂的是一档,速度并不快,汽车发出沉闷的吼声,一头撞在调度室的墙上。我傻了眼,跳下车。墙往里凹下一大块,下意识地进屋一看,妈啊,调度室后面一尊毛主席的瓷像,已被撞下橱柜,摔成几块。这可是杀头的罪!我闯下了弥天大祸。手脚冰凉,一时就没法动弹,灵魂飞走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那天中午躺在调度室长条椅上和衣午休的,是一个名叫白素贞的年轻寡妇,比我大十来岁,我喊她师傅。她看着我、墙、碎瓷,愣过几秒钟,听见别处有人喊“出什么事了”的声音,蹿下身,捡起碎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们扔进办公桌的抽屉底层。

师傅们跑过来,七嘴八舌,把我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我没分辨,也不敢分辨,不敢看大家的脸,更不敢看那个藏了碎瓷的抽屉,膝盖软了,扑通一下跪倒。我真害怕有人突然拉开它,更害怕有人问及橱柜上的毛主席到哪去了?我哭了。我真不争气。师傅们或是以为我已深刻地认识到错误,没再更多地为难我,骂骂咧咧把车倒出去。我死死地看着白素贞的脚,那双穿着黑色灯心绒布鞋的脚。我的舌头打着结,牙缝里倒抽凉气。白素贞没有说话,身子一拧,走出屋外。第二天,墙壁被补好的调度室的橱柜上又重新出现了一尊毛主席的瓷像。与原来的一模一样。抽屉里的碎瓷也都不见了,像施了魔法一样。就有人奇怪,咦,昨天汽车撞到墙上,他老人家一点事都没有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白素贞。她的嘴唇小小的,红红的,薄薄的。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过了几天,我买了四样糕点,去了白素贞的家。我喊了几声白师傅,没人应。我把糕点放在门边,想想不妥,又拿回来,往屋后走。后门虚掩,应手而开。倒把我吓一跳,里面透出冰凉的气息。我想退出,听到旁边杂货间有哗哗响声,一时好奇,头扭过去,眼睛贴住门缝一看,身体里的血顿时齐齐向上冲。

杂物间里有一个女人在洗澡,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全身赤裸的女人。

光线自几个窟窿里投入暗的屋内,照亮了一团乳脂。尽管水汽氤氲,还是能看见那女人丰满的乳峰,以及那两粒闪耀着光泽的嫩红葡萄。盈盈水珠自乳尖滴落,一滴一滴,滴得我口干舌燥。女人屈着身子,手拿毛巾在背部来回搓洗。因为明暗,身子一半透明,一半隐入暗中。又因为杂物间乱七八糟的家什,这具线条若起伏山峦的女体呈现出一种让人恨不得顶礼膜拜的优美。女人的头发被簪子挽起,有几根垂落在秀长的颈脖上。那浑圆轻盈的肩。那晶莹剔透的背。那玲珑纤细的腰。那微微翘起的臀。那大腿尽头幽暗的灌木丛里有一只怎么样的蝴蝶在飞?

我的身体发着颤,面部肌肉跳动不停,想离开,但就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把想狂奔的双腿牢牢地按在地上,裤裆里的那家伙已经比铁还硬,在上上下下地抖。

我的运气实在够背。屋后传来脚步,有人喊,“白素贞。”我如梦惊醒,想撤退,已来不及了,这若被人当作贼可不好玩,我稀里糊涂反手掩上门,杂货间里传出白素贞的声音,“哎。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怎么办?情急智生此话当真不假。我抬腿往屋里奔,准备开前门悄悄出去,走得匆忙,没留意到门槛,扑通一下摔倒。完蛋了。这回是真完蛋了。还没等我爬起身,白素贞已从杂货间里闪出小半张脸。我翻身坐起,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门外又传来喊声,“白素贞,你快点。”白素贞皱起眉头,看看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的我,扭头对门外喊,“要不,你先去吧,我还得一点时间。”那人走了。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糕点,也不敢看白素贞,死死地看着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眼角余光里,白素贞那十根脚趾头晶莹透剔,嘴里脱口而出,“我没偷看。”还有比我更愚蠢的家伙吗?此地无银三百两。话一出口,我已知不妥,再不敢在这屋里停留,拔腿想蹿,白素贞压低嗓门,厉声喝道,“等一下。你现在这样跑出去,算什么?等别人走远了,你再走。”白素贞的眼睛深不可测。

这年八月下旬,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的时期,我在白素贞的床上,天天干着革命工作。我问她,“那天怎么会忘了插后门栓?”

白素贞望着天花板,叹口气,慢慢说道,“冤孽。”

我没想明白何谓冤何谓孽,这两个汉字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笑了,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在那个女体的神殿里快乐地冲刺。我喜欢看她缩起身子试图躲避我的重击,也喜欢看她情不自禁撑高髀骨迎接狂喜时的样子。我像一头饿疯了的狼,哪怕她在经期,也不避讳。

白素贞为什么能够容许我在她身体里撒野?或许,她是在潜意识里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毁掉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就像陈清扬在《黄金时代》里被王二打了屁股。在那个人性极端被压抑政治挂帅的年代,唯有性的放纵才是对抗压制的有效方式,越异乎寻常的性行为就越颠覆政治的庄严。不过,这只是所谓批评家们的解读。扪心自问,事情的真相可能与这些巨大的政治话语毫无关系,仅是生命的本能所驱动。有件事,说出来,我很难受。可是事实。白素贞是一个天性放纵的女人。在与我保持这种不正当关系的同时,还与另两个男人保持关系。我为什么要难受呢?现在细细一想,是自己大男人主义的思想在作怪。对自己宽容,恨不得睡遍天下女子;对女人苛刻,恨不得天下女子都能为自己树贞洁牌坊。而且,男人这种东西总愿意把自己第一次性行为的对象幻想成天使,尤其是比自己年长的女性,里面所混杂的情感就更多了。

我无意像卢梭一般在忏悔的同时,还不忘粉饰自己。我承认自己不道德,把一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女人当成泄欲工具。我在那时已心知肚明自己与她不可能有任何结果。我贪婪地呼吸着来自白素贞肉体的清香,一昧索取。她的身体给我带来无尽的愉悦,让我如醉如痴。白素贞很小心,也深谙如何控制我这样一个毛头小伙的手段,在单位上与我保持必要的距离,当十代会结束,夜夜狂欢也宣告结束,只有星期天的下午,她在后门挂起一个竹篮,我才可以溜进去。还有什么比这更折磨一个刚尝到美味的青年?我活在天堂与地狱里,一会儿微笑出神,一会儿闭目叹息,一会儿脸庞狰狞,一会儿嚎叫长啸。

一九七四年又乱起来了,要破师道尊严。主要是因为去年出现了三个风云人物,两个活的,一个死的。影响最大的是白卷英雄张铁生,人人都谈论他写在试卷背后的那封信,版本的内容不尽相同,起码有七八种。各种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到处飞,甚至传说张铁生是中央某要人的私生子。另一个反潮流英雄是十二岁的小学生黄帅。七三年年底,《人民日报》全文转载了她的日记。还加了编者按,赞扬这位小姑娘“敢于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开火”的精神。还有一个河南的张玉勤,是初二学生,在卷子背后写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要学外文?不学ABC,也能做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结果受了老师批评,想不开,自杀了。最后老师与校长都被逮起来了。

这都是教育线上的事。我有所耳闻,但并不关心。我的心里满满都是白素贞。但我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我无法忍受与另两个男人一起分享,暴跳如雷,问,“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她冷笑起来说,“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我与你好,就不要被人戳脊梁骨吗?”我无话可说。她很平静地说,“你走吧。”我说,“为什么?”她说,“你受不了我的。”我热血上涌,说,“我受得了。我发誓,我要娶你。”她咯咯笑了,说,“傻孩子。你想娶我?好啊,扛着八抬花桥来吧。”我打了她一个嘴巴。我以为自己是有权打这一下的。我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那么激烈,马上抬手给我了两记耳光,喝道,“滚。老娘让你白操了这么久,你还想咋的?”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

白素贞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我不了解她,时至今日,我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为什么她不怕被人挂上破鞋拉去游街?尽管她足够谨慎,但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连我都可以发现她与那两个男人的秘密,别人不可能没道理发现。或许这与其中的一个男人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有关;或许,这与她不求什么政治上的进步,与人为善,处事比较低调有关;或许因为她是司机,街坊邻居平时能得到她的小恩小惠有关;或许与她有关系的男人远不止我发现的那一胖一瘦两个,有一个传言,说汽车队里的几个头头与白素贞都有一腿。

白素贞很奇怪,有时是冰,有时是火。她可能是那种天生媚骨的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疯狂。但有几次,我在她上面挥汗如雨的时候,突然发现她一直在怔怔地看着我,根本没投入其中,眼神飘忽,让人害怕。那具雪白的身体仿佛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怔了,停下来,问,“怎么了。”她回过神,说,“没啥,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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