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女儿架上脖子在院子里颠着跑着,又逗得灵灵笑起来。仙草埋怨说:“你把事儿弄颠倒了,女子该当严管,你可是尽性儿惯她。”白嘉轩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应该严加管教的道理,只是他无论如何对灵灵冷不下脸来。仙草禁斥道:“念书呀?上天呀?快坐到屋里纺线去!”白嘉轩还是哄乖了灵灵,答应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学堂去念书,并说:“你大小,进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长大了再说。”白嘉轩领着灵灵走进学堂的时候,村里人一街两行围住看稀罕。灵灵大模大样跟着父亲,能引起那么多男女看自己,使她觉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轩前一天送来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书案跟前,以便监视,也免男孩子骚扰。虽然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周到,却忽视了一个最不应该忽视的问题,白灵的拉屎尿尿问题。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课的学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墙外边的茅房,因为全是男孩子就没有分隔男女。白灵尿憋急了,又见徐先生不在,就跑到祠堂外,看见儿个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裤子,就又跑回来。一个男孩说,祠堂后边有个小茅房,没人去。白灵又跑到祠堂后边,果然有个断砖烂瓦垒的小茅房,早早解开裤带,刚跑进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裤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里头。徐先生“哎呀”一声,就慌忙提起裤子夺路而出。白灵看见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见了威严的徐先生惊慌失措的样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来。
这件事有声有色地在村子里传播,说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来的屎撅子带进裤裆里去了。仙草得知这件事后就要中止灵灵上学:“这还了得!这样惯下去不成疯子了?”白嘉轩找来一块小木牌,钻了孔,系了绳儿,一边写个“有”字。在另一边写个“无”字,让女儿进茅房时翻到“有”字的一面,出来时翻出“无”字。白灵觉得好玩,从茅厕出来故意不翻牌儿,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里看徐先生怎么办?徐先生出来走到茅房门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来。她回到桌前刚坐下,徐先生就走出学堂门,急慌慌走过院子,到了夹道处竟跑起来。
无论这个女子怎么不像个女子,徐先生却惊奇地发现她十分灵聪,几乎是过目不忘,一遍成诵,尤其是那毛笔字写得极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儿只描摹了半年,就临帖字儿写起来了。两年下来,单是白灵的毛笔字就超过了徐先生的水平。徐先生说:“嘉轩,这是个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书院去。”
这年新年前夕的腊月三十后晌,白嘉轩研了墨,裁了红纸,让孝文孝武白灵三人各写一副对联:“谁写的好就把谁的贴到大门上。”结果自然是白灵独出风头,使两位哥哥羞愧难堪。
红纸对联贴在街门西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自成一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放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纵容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后,白灵说:“爸!我今年该进城念书了。”白嘉轩第一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说:“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白灵一下子愣坐在那儿,“哇”地一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念书……”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一字一板他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子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白灵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赌气似的坐到纺车下摇动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十天后,白灵突然失踪。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书包放学回来。白灵说:“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抓起皮匠铰皮子用的一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一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白灵到城里上学以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一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子一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吆喝奶奶的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经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的思念转变为怨气,有机会就向嘉轩发泄出来:“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甚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白嘉轩只是在心里惊叹: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生死之仇的敌人。
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就显出一股执拗的性子,对于念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冷漠神气。他对妹妹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一瞅见他就忍不住发火,她对女儿越轨行为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她甚至怀疑阿婆那一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一道要紧的穴窍,落下了一个傻瓜呆子。
白嘉轩也留心观察牛犊的行为举止,发现这娃子对谁都不大亲近,既不任性地要什么,也不拒绝别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学回来就钻进马号里,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帮上看牛马吞嚼草料。鹿三牵着牲畜到村北的大涝池去饮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却要牵马牵骡子。有时他悄俏爬上大车,从鹿三手里夺过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飞旋起来,“啪”地一声脆响,鞭梢儿准确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当然,他不是生来就带着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场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响,抽击吊在房搪下的半截砖头练就的。白嘉轩几次从他手里夺下鞭子,让他回屋里去背书。他不脑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马号,可第二天后晌又来了。白嘉轩气恼他说:“生就的庄稼胚子!”
牛犊对牲畜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给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那个被主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首先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和谐。那女子有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惊奇地叫起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以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进来,看来看去什么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一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声,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来,瞅见骡子后裆里吊着的黑默默的丑陋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哄骗女子的话:“晤……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不怎么是骡子。”白灵仍追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穷:“长尾巴……是打蛇蝇的。”白灵忽然拍着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要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要是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举动,似乎验证了鹿三早就顶料着的危险,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甚至替白嘉轩着急,直言不讳他说:“城里而今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点燃,在前门后门窗台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馃子端出来,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岁了…”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今年出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鹿三扬起头瞪了儿子一眼:“说话太快!记住,无论到哪儿,无论跟谁说话,要想一句说一句,不准抢话说,没规矩!”
黑娃早已辍学。他在徐先生门下算不得好学生,却也认下不少字,也能拨拉儿下算盘珠儿了。辍学后继续给白家割草,早晨和后晌背一大笼青草送回马号。一年前他就向父亲提出不想再提草镰了,要出去给人家拉长工熬活挣钱。鹿三一来想让他再学一学耕作技能,二来也心疼儿子,想让他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交上十七岁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了,他自己是十五岁就出门给财东当全套长工的。鹿三说:“黑娃,爸说你听着,你到嘉轩叔家去熬活,爸回咱家来,忙时做咱家的活儿,闲时出去打零工;即便找不下零工干,爸还有打土坯的本事……”
“爸,打土坯累死人,你不能再干了。”黑娃说,“你就在白家干你的,我出远门熬活吧。”
鹿三说:“你出远门到哪达?”
黑娃说:“到渭河北边。嘉道叔就在那边熬活。嘉道叔说那边大财东村村都有,不像咱原上尽是小财东。嘉道叔悦意给我寻个主儿家。”
“你看你……不懂规矩,这么大的事先不跟我说,就自拿主意了。犯上!”鹿三训斥说,“渭北人生地不熟。咱们给人熬活不管门楼高低,不管财东大小,要紧的是寻到一个仁义的主儿。”
黑娃说:“嘉道叔在那边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给我寻个好主儿家。”
鹿三不耐烦了:“嘉道嘉道,你尽听嘉道的话!我给你说,像你嘉轩叔这样仁义的主儿家不好寻哩!我是眼见为信。你爷爷就在白家干了一辈子,连失牙摆嘴的事也没有一回。你就到白家去,趁我还没下世,也好经管你。”
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咋咧?这话咋说?”鹿三也睁大眼,“白家没亏待我也没亏待你嘛!你割草给你麦子哩嘛!”
黑娃说:“我不是说亏待不亏待谁的事……”
鹿三追着问:“那你为啥不去白家?”
黑娃嘬口不语:“…”
鹿三又耐心地交底说:“白家人老几辈儿,都是仁义居家,人家的长工也不是随便雇的。”
黑娃说:“我没说嘉轩叔不好不仁义。我还记着嘉轩叔给我出钱让我念书。我还记着你不要我念了,嘉轩叔拉着我的手送到学堂……”
“对对对,这就对嘛!”鹿三说,“你既是记着嘉轩叔的义举,那为啥不去?”
黑娃嗫嗫嚅嚅:“我谦……”
鹿三追着问:“你嫌啥不行?”
黑娃说:“我谦……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大直……”
鹿三听了轻松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得开交!咱熬活挣咱的粮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对咧!咱管人家腰弯腰直做啥?”
黑娃恳求说:“爸,你在那儿干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顶个全挂长工。咱攒些钱买点地……”说着竟哭了。
母亲帮黑娃说话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悦意就甭去了。娃说的也还在理。”
鹿三说:“也好也好!你出去闯荡二年,经见儿家财东心里就有数了,不走高山不显平地嘛!到那会你就不会弹嫌……腰直腰硬的屁话了!”
黑娃跟着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进一望无垠广阔恢宏的关中平原,又搭乘木船摆渡过了混浊的渭河……
不足一年,黑娃引着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惊呆了。鹿三从第一眼瞧见儿媳妇就疑云四起,把黑娃叫到一边严加审问:“哪儿来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穷家小户女子,怎么会跟你走,三媒六证了吗?说!给老子说清白!”黑娃说得从容不迫:熬活那家主人是个年近七十的糟老头子,有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老头子死了,大女人和统领家事的儿子就把小女人视作眼中钉,托长工头儿李某做媒把她嫁给他了。
鹿三半信半疑,将此事请教于白嘉轩,同时提出进祠堂拜祖宗的礼仪之事。白鹿村的新媳妇进祠堂拜列祖列宗是一项极庄严极隆重的仪式。白嘉轩对这件婚事不置可否,只是说:“你跑一步路,去问问嘉道,把事情弄清白。拜祠堂的事等你问了嘉道再说。”鹿三直叹自己是人到事中迷,把嘉道引黑娃出门的事都忽略了。第二天一早,鹿三就下了原去渭北找嘉道。当鹿三再回到白鹿村的时候,已经脸色如灰眼睛充血了,一进门就抽了黑娃一记耳光,自己同时也跌倒在地人事不省。鹿三被救醒后,断然说:“你快快把这个婊子撵走!你要是舍不下她,你就不是我的儿,你就立马滚出去!永生永世都甭进我的门!”黑娃求告无用,黑娃的母亲也哀告丈夫,都不能使鹿三回心转意。黑娃连夜引着媳妇出了门,走进村子东头一孔破塌的窑洞。他随之掏五块银元买下,安下家来。
第九章
黑娃落脚到渭北一个叫将军寨的村子里,给一家郭姓的财东熬活。将军寨坐落在一道叫做将军坡下的河川里,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人说,下了将军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个大财东,一家拥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还多,骡马拴下三大槽,连驹儿带犊儿几十头。郭家的儿孙全部在外头干事,有的为政,有的从军,有的经商,家里没留住一个经营庄稼的。那么多的土地就租给本村和临近村庄的佃农去耕种,每年夏秋两季收缴议定的租子。只是佃户租种不完的土地才雇长工耕种,剩下不足百亩土地,其实用不了那么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头白吃草料,有的一年里几乎连一回使役也轮不上。财东郭老汉特别喜欢骡马,繁殖下小驹子,好的留下养,差的就卖掉了,槽头的高骡子大马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汰劣存优的结果,一个个部像昭陵六骏。郭老汉是清朝的一位武举,会几路拳脚,也能使枪抡棍,常常在傍晚夕阳将尽大地涂金的时刻,骑了马在乡村的宫路上奔驰,即使年过花甲,仍然乐此不疲。老举人很豪爽,对长工不抠小节,活儿由你干,饭由你吃,很少听见他盯在长工尻子上嘟嘟嚷嚷罗罗嗦嗦的声音。
黑娃来时,郭家已有两个长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姓李,在郭家已经熬过近十年活儿了,算是长工头几。另一个是二十几岁姓王的小伙,还未娶妻,平素不大说话,见谁都抿嘴一笑,十分温厚。黑娃年龄最小,又极伶俐,脚快手快,常被长工头儿指使着去做许多家务杂活儿,扫庭院,掏茅厕,绞水担水,晒土收土,拉牛饮马。时日稍长,郭举人的两个女人也都很喜欢这个诚实勤快的小伙计,很放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将军镇上去买菜割肉或者抓药。郭举人本人也喜欢黑娃,有天傍晚又要出去遛马,接过黑娃备好了鞍子的缰绳,突然问:“黑娃,你会不会骑马?”黑娃说:“我骑过猪,没骑过马。”郭举人听了乐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骑马?”黑娃说:“想!”郭举人说:“你去把那副鞍子给红马备上,你试着骑上遛遛。”黑娃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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