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葫芦颈,不知沉睡了多少年代。在这个大雾茫茫的早晨,葫芦坝的庄稼人的队伍忽然开上来了。这是一支年轻的、欢乐的队伍,他们手上拿着上代祖先使用过的简单的农具,心里怀着为子孙后代造福的崇高理想,向葫芦颈的顽石开战了。
这是一场多么壮烈而又艰辛的战斗!没有挖掘机、推土机,以及电力爆破等新式装备,只有锄头、钢钎和肩膀。中国农村五十年代的集体化运动,和七十年代用锄头改造山河面貌的壮举,同样是世界农民运动史上的两页伟大的篇章。在勤奋、智慧、吃苦耐劳等方面,中国这支伟大的农民队伍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支劳动队伍相媲美。表面看去,他们开山挖河,改田造地,只是为了自己的吃穿,而历史地看,则正是他们这种辛勤的简单劳动,在丰富着人类的生活,支撑着祖国社会主义大厦。历史,应该写上这一笔。
许秀云在千千万万中国农民中间,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妇女。当她在这天清晨,参加到葫芦颈这支年轻的、欢乐的队伍中,挥动着锄头,从事建设新生活的艰辛劳动时,这个朴实、俊俏的农村少妇,并不计较过去的苦难,也没有沉湎于几度生死的悲痛,她心中只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热烈向往和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她消瘦的脸上泛着红晕,淌着汗珠,像一朵风雨后迟迟开放的海棠。但这绝不像养花人放在阳台上的那种修整得过于娇嫩的花朵,而是只有在浓雾的早晨,行走在高高的崖畔上,才看得到的开放在石缝中的那种带露的鲜花,人们称她们叫野海棠。
中午收工的时候,社员们把锄头放在工地上,跑着回家吃午饭去了。长生娃和小长秀围着秀云,不让她回坝子上去。孩子们好高兴啊!他们邀请四娘到他们家去吃饭。她犹豫不定。
“你爹在家么?”她悄悄问长生娃。她觉得此刻在老金屋里遇见他,很有点难为情。
长生娃回答:“还没回家呢。一早进山去了。”“呵!”她跟随在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后面走着,心里又觉得歉然。她是多愿意见到他呀!今天在工地上,她在几百个面孔中没有见到金东水的面孔。她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又不好问人家。龙庆大队长挤着红肿的眼睛对她笑,向她表示祝贺,把她羞得什么似的。
金东水的小屋里冷冷清清的,还没有生火。本来就显得很挤的屋子,如今偏偏堆进许多的鸳篼、钢钎、炸药等物件,简直像个工地上的零乱混杂的物资仓库。谁见了都会皱起眉头来的。
四姑娘自从大姐去世以后,在抚养小长秀的日子里曾来过一两次,后来因为谣言,大姐夫将孩子从她手里抱走了,就再也没有进过这间小屋。今天走了进来,她此刻的感受很不寻常,好像经过艰苦的长途跋涉,从干旱的沙漠突然走进了一片水清月白、柳暗花明的绿洲。她觉得这又窄又挤又冷清的小屋,是非常宽敞,也是无比温暖的。
她动起手来,很快地把屋子里零乱的工具、杂物收拾得齐齐整整。长生娃在灶洞里生起了火。她对长生娃说:“带着长秀去耍吧,我来煮。”她说这话的神情,和天底下所有勤劳的母亲一样,对孩子充满了慈爱。
长生娃忧虑地告诉他四娘:他们现在住着的这间小屋,过两天就要拆掉了。新的河床正是该从这一段地面挖下去。而他们一家三口将搬到哪儿住的问题,现在还没有决定,但他爹对这件事好像并不怎样关心,一天到晚只忙着开河的事。
“是啊,搬到哪儿去住呢?”四姑娘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想过这个明摆着的困难呢?但她却温和地笑着鼓励长生娃说:“莫着急,总会有房子住的。”但是,到哪儿去住呢?她也一筹莫展。
傍晚时分,她在工地上看到金东水领着一群汉子从山上回来了。他们每人掮着一根柏树,穿着开花开朵的破棉袄,脸上还有被树枝划破的一道道血痕。老金在工地上兴奋地告诉大家:耳鼓山的同志很支持,照国家牌价卖给他们这么多挖河工程所需要的木料。
收工以后,四姑娘不便再到老金家里去。她回到许家院子自己那破小屋里去了。
吃罢晚饭,七姑娘像往常一样,放下碗筷就出去了,也不告诉家里人她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会,颜少春来到小屋门口,问四姑娘:“秀云,你愿意陪我到四队去参加一个会议么?”
四姑娘当然愿意。她反身关上房门,就陪颜组长一块儿去了,路上,颜少春告诉四姑娘说:“老金这个人挺固执,他坚决不同意在现在一切都还乱纷纷的时候考虑结婚的问题。的确,他太忙了,他的一切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刚刚开始的工作上。我想,他的意见也是对的。现在的确是有点太仓促了。你看,怎么样,想得通么?”
四姑娘说:“我想得通。这么些年辰都过来了呢……”
“我想,也不会等待得太长久的。”
“不管多久,我都不伯。我能等。”
“好!秀云,你真是个好女人!”颜组长说话,声音有些哽塞。接着,她好像忍不住了一样,告诉四姑娘:“今天接到电话通知,明天工作组要回县里去了。”
“是么?”四姑娘被这消息震动了。
“不过,我们还会回来的。”颜少春坚定地说。她没有告诉许秀云工作组被迫撤离的原因,她不忍心对许秀云说出目前党内斗争的实际情形,她不愿意把那些令人痛苦的情形说出来伤这个农村妇女的心。
四姑娘紧紧地靠着颜少春的肩膀,感到颜组长的肩膀在轻轻地战栗。
“现在葫芦坝这个党支部很坚强,即使外面又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相信老金他们能顶得住的。有了这几年沉痛的教训呢!……秀云,你放心。你受的那些苦楚,是不会再回来的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秀云啦,你要相信:我们党时时刻刻都把人民放在心上的。请你把这个去向人民宣传!”
颜少春哭起来了。她还有一个关于她个人的事情没有告诉四姑娘——她今天收到儿子的来信,她那被折磨了几年,身体衰弱的丈夫,已经在半个月前死在矿并里面了。……她多么想大声疾呼,把这个悲痛诉说给人们!然而,她到底隐忍下来了。人民也有痛苦啊,何必再去伤他们的心!
四姑娘问:“你冷么?”
“嗯,是有点……不过……”
星空灿烂,柳溪河在一旁闪闪发光。黑沉沉的田野上,一条白晃晃的大路伸向远方。饱含着蚕豆花香的夜风,呼呼吹来,依然令人感到寒冷,但又有一点春天的味道,使人确实能够闻到一股清新的跃跃欲试的春的气息。她们肩挨肩地默默地走着,各自都在心里想象着春天将是一个什么样子。
颜少春突然问道:“这葫芦坝的春天,一定很美吧?”
“嗯!”四姑娘点点头,说:“一到春天,斜坡上河边上土坎上小水沟里,到处开满了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粉红的,满坡遍野,放开眼界望去,活像一片彩霞。那些野海棠、野薔薇、木芙蓉、桃花、李花、梨儿花、金丝娘等等,金钱草、金针菜、夜娇娇……呵呀,真是数也数不清呢!”
这天夜里,在金顺玉大娘家里开大队党支部委员会。新的支委会信心百倍地表示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葫芦坝这块社会主义阵地绝不能再丢失了。已经动起手的建设事业,一定要扎扎实实地干下去,绝不能半途而废,屋里的会开得热气腾腾。四姑娘坐在一旁“旁听”,等待着陪颜组长一块回去。她从来没有听过人们这样的发言。从这一群普普通通的、包括金东水在内的庄稼人身上,她汲取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她坚信:葫芦坝一定能一天天好起来。
与此同时,吴昌全正在隔家不远的科研地篱笆那儿和许家七姑娘幽会。
近来,他们常常进行这样的幽会。近旁,旱油菜花散发出沁人肺腑的香味,这香味,常常会使人想起一些称心如意的事情。但是,在吴昌全心里,爱情的向往,已不那么强烈了,有一颗微小的厌倦的种子,渐渐被七姑娘给浇灌得膨大起来,他感到的只是冷漠。爱情的悲剧并不都是生离死别,应该说,冷漠,更是爱情的悲剧。他感到他们之间隔着的墙壁越来越厚,各人的道路不同,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好比天冷天热,那是人们没有办法控制的。
七姑娘说:“昌全……明天我要回连云场去了,你有空常到供销社来耍嘛。呵!……你听我的话吧,莫犟性了!你这么好的学问,应该努力争取出去工作,我去为你奔走吧!我就不信有打不开的门。昌全,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还和从前一样爱你,以后,我也绝不再和别人好,只和你!……我要尽一切办法,克眼重重困难,把你从农村弄出去。那时候,我们生活在一起,该是多幸福啊!……哎,你怎么不说话呀?”
七姑娘的话,确实是真诚的,一点也没有她和別的男子相好时的那种虚情假意,她是真心实意爱着吴昌全。然而,怪!昌全心里感到厌倦,在这个他曾经为之倾倒过的姑娘面前,此刻,他心里没有爱情。因为在他看来,过去那个天真纯洁的七姑娘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依稀的月影下的这个漂亮的七姑娘不是从前那个了。
他不说话。他已经丝毫不再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这个古怪的青年!
…………
第二天,就是许茂老汉一年一度的生日了。一早,颜组长就向他祝贺生日,并很大方地给他结算伙食账。许茂老汉心情不佳。他推辞不收颜组长的钱粮,但她还是说服他收下了。颜少春把被盖卷留在许家,说是以后还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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