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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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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一千多年封建王朝的惯例,在同一个朝代内,继位的皇帝在即位的当年必须承袭老皇帝留下来的年号,不管老皇帝已经晏了驾,或者还活得活泼泼的自愿禅位,都是如此。这个年号要保留到当年十二月底除夕之夜。直到第二天新正初一,新皇帝才有权力换一个年号,称为“改元”,含有万事更新的意思。

渊圣皇帝虽然仁孝非常,对于父皇的这个声名狼藉,内患外祸纷至沓来,人们一提起这个与蔡京、童贯、王黼、高俅、蔡攸、朱勔等权奸集团成员的名字和与花石纲、应奉局、行幸局等秕政联系起来的“宣和”年号,并无好感(在这个年号之内,他本人的太子地位差一点被王黼一力支持的皇子郓王楷挤掉)。幸喜他即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庚申,过了六天,就是二十九除夕。这一年十二月小,又省掉一天,次日丁卯就是新正初一。从这天开始,正式改元“靖康”,以此摆脱了“宣和”这口黑锅。

一般新改的元,多少总有一点含义。

渊圣皇帝把改元的事委托给首相太宰白时中,白时中委托尚书右丞宇文粹中、中书舍人朱胜非两人。他们请示:“凡年号须有主意,今以何意为主?”白时中透露了极重要的、听起来很像是转述渊圣本人的话,说:“当以和戎为主。”和戎就是与金人讲和,在即将兵临城下的情况下,甚至要在年号中表示出谋和的决心,这很可以看出新朝廷的动向。不过后来宇文粹中提出并经廷议通过的“靖康”两字,含有靖难安乱、天下太平的意思,还算是积极的。

如果说“以和戎为主”确实出自渊圣皇帝本人之意,而决定用靖康为年号,也由他本人裁定,那么在两三天内,他的主意已有所改变了。这一变变得很好。可是后来他又变了多次,从主和变为主战,又从主战变为主和,有时在一天之内要变两变,有时在一件事情中变来变去,拿不出一个决定的主意。最奇怪的是在他主战的同时又可以听信主和大臣的意见,同时进行和议,双管齐下,并行不悖,变来变去,终于变出了一出亡国的悲剧。

靖康元年正月初一金人渡河,梁方平、何灌防河部队溃散的消息传到京师。三日,渊圣下诏亲征,诏旨中说:“事非获已,师实有名,已戒六师,躬行天讨。”“一应亲征合行事件,令有司并依真宗皇帝幸澶渊故事,疾速检举施行。”对于抗战似乎表现出相当大的决心。

澶渊之役,朝内也有主逃的王钦若、陈尧叟和主战的寇準两派,寇準的主张得胜,澶渊亲征才能实现。如今渊圣效法祖先,实行亲征,也要在朝廷内树起一个主战派来做自己的助手。经过十天来的议论纷纷,他终于弄清楚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中书侍郎张邦昌等都是主和的,他们手下有一大帮人,是多数派。坚决主战的只有太常少卿李纲一人。不过吴敏是李纲的荐主,渊圣本人得以禅代太上,就靠吴敏、李纲的斡旋,因此他特擢李纲为兵部侍郎,而以吴敏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专管军事,在下令亲征的同一天,派吴敏、李纲负责军事就是希望他们成为自己的寇準。看来亲征确是皇帝自己的主张,倒不是写在字面上哄骗人。

可是在同一天内,朝廷里出现了骇人听闻的情况,尚书以下的大官张劝、卫仲达、何大圭等五十余人弃官而逃,朝端为之一空,人心惶惶。特别在宫廷之内,大部分内侍都与当权的白时中、李邦彦,隐在幕后操纵政局的大内监梁师成有联系,他们兴风作浪,把外面的谣言带到宫内,再把宫内消息透露到外边,以制造混乱的局势。当天晚上,传出了渊圣皇帝要出狩襄樊的消息。

这个患了严重健忘症的皇帝,不到一天工夫,就把自己说过有关亲征的话忘掉了。

但是已被任命为兵部侍郎的李纲现在已拥有直接奏对之权,他进入内殿,当面诘问渊圣道:“臣顷在道路间闻说宰相们将奉陛下出狩襄樊,以避夷狄,如此则宗社危矣!兼与昨日亲征之议大相径庭,不知果出于陛下之意乎?”问得渊圣默默无语。接着李纲又进一步逼问道:“太上皇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陛下舍之而去,可乎?”

渊圣皇帝又默然不语。这时,太宰白时中等纷纷奏说京城不可守。一个领京城所的内监陈良弼从内殿跳出来争议道:“京城楼橹,百无一二,又城内樊家岗一带濠河狭浅,绝难保守,陛下不可听李纲之言,误了大事。”

可守不可守,双方各执一词。渊圣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派李纲与蔡懋、陈良弼一起去新城东壁实地视察城墙濠河,商量出一个大家可以接受的意见前来回奏。他们出去视察后,双方回来奏对,仍然各执一词,不过陈良弼等一口咬定京城不可守,说不出多少道理来。李纲却提出不少具体的意见,如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团结军民,相与坚守,以待西北勤王之师等战守策略,说得渊圣的意思又活动起来。

“卿言之成理,朕志已决,坚守京师,”渊圣点头道,“唯今日大臣中谁堪主持战守之计者,卿试推举其人。”

“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今日国家有事,正该大臣效命之秋。”李纲指名道姓地说,“白时中、李邦彦虽书生,未必知兵,然借其位号抚驭将士,以抗敌锋,正是职责所在,岂容推辞?”

李纲的话说得咄咄逼人,白时中忘了金殿奏对应有的礼貌,面色发赤,厉声说道:“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

白时中以李纲之道还治其身,以为这一下可以把李纲吓退了。不料李纲以国事为重,不怕承担艰巨,当渊圣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陛下不以臣为庸懦,倘使治兵,愿以死效!”

这时新除知枢密院事吴敏在旁帮衬道:“李纲任事甚勇,可付以大事。唯官卑职微,不足以镇士卒,官家须得加封他才好展布。”

“此言极是。”渊圣又不住地点头问,“宰执中可有出缺的报来。”

近臣报道,尚书右丞宇文粹中前日随太上皇去亳州进香,尚待补缺。渊圣大喜,立刻写了诏旨,除李纲为尚书右丞,面赐袍服牙笏。看来,渊圣皇帝已经接受李纲的建议,这场争论将以李纲的胜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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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李纲的胜利维持不到半个时辰。

当时车驾回宫内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殿门外庑,唯白、李两人跟着进内陪侍御膳。不久,他们出来传话:膳毕,宰执们再会于福宁殿,决去留之计,同时任命李纲为东京留守,李棁为副留守。

“决去留之计”,表明渊圣的去留尚未决定,犹待讨论,这与顷刻前说朕决心坚守京师的话发生矛盾,何况又命李纲为东京留守,一般只在御驾离京的情况下才需要有人留守,命他为留守,则不待讨论,渊圣出狩之意已决。李纲知道渊圣在一顿饭中间,听了白、李的话,主张又变。他先发制人,等渊圣一到福宁殿,就力陈御驾不可轻出理由。古代臣僚进谏都要举历史为例,历史的作用,远胜于后来,它是皇帝与臣僚的必修课程,李纲自然也擅长此道。他说:“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庙朝廷,碎于贼手,累年后仅能复之。范祖禹以为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安史之乱,唐玄宗弃京师幸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历史。范祖禹负责编写《资治通鉴》唐史的部分,是唐史专家。李纲引据他的论断加强了进谏的分量。然后他说出本人的意思:“今陛下初即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守,将何补于事?宗庙社稷,且将为丘墟,幸陛下审思之!”

这番话说得非常有力,渊圣低回半天,不能做出决定。一个近身内侍王孝杰却跳出来威胁渊圣道:“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

中宫指渊圣的皇后朱氏,渊圣即位前,两人曾有一段共患难的经历,情好甚笃;国公是他们尚未满两岁的长子,他们母子俩就是被内侍矫官家之旨劫持上銮舆送出东京的,现在内侍们又反过来说中宫已行,逼得官家非走不可。渊圣一听妻儿已经走了,大惊失色,当即走下御榻流泪道:“卿等休再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京城,决不可留此。”

渊圣之意虽决,但事关京城存亡,李纲岂肯轻轻罢手?他泣拜御前,以死相邀。正好渊圣的两位皇叔燕王赵似、越王赵俣前来陛见,他们倒也主张固守京城。在大臣中间吴敏也反对御驾出走,几个人极力谏劝,渊圣之意稍定。他即在御案上取纸笔写了“可回”两个字,画上花押,派内侍朱拱之急骑赍送,追回中宫,然后回顾李纲道:“卿留朕,朕专以治兵御戎之事委卿,不得少有疏虞。”

李纲再拜受命,与副留守李棁一起出去治事,当夜就宿在尚书省。

这是李纲第二次在廷议中得到的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也过不了夜。

朱拱之受命去追回皇后,事实上他并未出城,只在城里兜了个圈子,午夜后,回奏中宫、国公的銮舆已远,无法追回了,又添油加醋地说:“奴婢在城外听逃难南来的百姓说,金军前驱距京城已不过数十里,官家此时不走,被金军困在城内,此生将永无与中宫、国公相见之期了。”渊圣儿女情长,一听此话不由得害怕起来,又一次改变了主意,急命内侍、侍卫做好出幸的准备,只等天一亮就走。

第二天一清早,李纲从尚书省入朝,道路上又纷传官家将出西城。他无暇细问,拍马径往大内。这时宫门口果然是一片逃难的景象,许多神色仓皇的宫人从内廷侧门出来,身上的衣服单薄凌乱,显然是临时得到命令,来不及梳妆一番,就奔出来了。她们手里只带一个包袱和一卷被褥寝具,往来乱窜,不知道要听谁的话、往哪儿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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