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香茗送老张出家门的路上,发愁地跟他说了很多烦心事。老张叹气说,“志豪他好像魔怔了一样,他心里不好受呀。”
香茗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老张出面去北京找人,跑跑路子,让志豪回到岗位工作。香茗叹道:“心如先生说过,人啊,勿仇小人,勿媚君子。乱世当中,咱不希容达,也不畏权势,可为了能实现目标,该求人就得求人。求人让志豪回到岗位上去。我是走不开,造反派看得紧,麻烦你一定跑一趟北京,把我的材料递上去。”老张揣起材料,如同当年领受任务一般严肃地敬了个礼:“是!放心吧。我就是丢了命,也不会误事!”
上北京之前,老张找到了宣传队里演样板戏的弈凯,紧接着去看望了邹大伦。雪凌病病歪歪,衣衫凌乱地拽着老张絮叨,自己的徒弟都当台柱了,以及自己当年的风光往事。雪凌继续自顾自说着:“出状元三年一科,出名角十年不准!我何止是苦熬了十年呢?演铁梅的那丫头是我徒弟,我说:曲唱千遍声自滑,戏演千遍意不真,她还生气,说我反对样板戏……”
大伦无奈只能招呼儿子快扶她去休息。雪凌扭着身子不走,被儿子强行把她拽进去。大伦叹道:“剧团不用我,我能想开了,可雪凌她受不了。”老张问:“你这么难,听说你还在资助心如先生?”邹大伦笑笑说:“没啥,应该的。不值一提。我是看香茗她一家人更难。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她一个人撑着。”
5
科技的落后,让志豪和老金这一群军工人士尤为痛心。他们常常聚集在一个书店,名为买书看书,实为研讨问题。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送到那里去了。除了买技术书籍,志豪买古籍书的癖好也改不了,家里的生活让香茗捉襟见肘。
月末的晚上,香茗往一个个小罐子里扔零钱,记流水账。志豪也在一旁记账:清末武吕刻的《国语》《国策》,点石斋影印的《佩文韵府》10本5元;上海中央书店襟霞阁本的《袁中郎全集》20元。香茗听到他算账,说:“志豪,你别瞎买了,花钱太多了。你见好书就买,从不多眨巴一下眼睛。”志豪眼一横道,“不工作,不读书,我活着干吗?”
冬日的一个中午,志豪透过窗户,看见马路上停着两辆黑色伏尔加。车上下来了一位红帽徽红领章的解放军军官,似乎是军管会的。
几声有力的敲门声之后,志豪开门:“你们找谁?”门口的战士毕恭毕敬道:“我们首长看你来了!”志豪见夏天庚挥手而来。夏天庚那三七开小分头变成了大背头,发福的身体把这绿军装撑圆了。
夏天庚爽朗地说,“我夏天庚特地来感谢你们夫妻的。”他指自己的军衣,“感谢你们的证明,我夏天庚才能出来工作!”接着,夏天庚把外调人员搞政审的过程说了一遍。“他们还真让我脱裤子,给他们看屁股上的伤疤呢!你们的证词至关重要。”说笑了一番,夏天庚言归正传,说,“我这次来,有重要会议,今晚上这个宴会很重要,你跟着我走。”于是,不由分说,老夏拉着志豪坐着那辆伏尔加,在众人瞩目中驶出了院门。
宴会是在延安饭店举行的。席间,夏天庚对志豪介绍了当地驻军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别错过机会呀!”夏天庚低声道,“拉拉关系,对你的解放有好处的。跟着我,多多喝酒,多多微笑,听见没?”志豪不悦道:“我是千面人呀?”夏天庚拽着他,逼迫道:“你听我的给我面带微笑。听到没?笑,笑!”
饭桌上,最活跃的人物莫过于夏天庚,他端酒杯,逢人便说:“这位是苑志豪,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牢不可破,当年打仗,他可是传奇人物!是个好同志啊!各位,多多关照呀,喝酒,干了!”苑志豪从各位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矜持和距离。志豪清楚老夏的用心,可他有些落落寡合,整个宴会没说一句话。
夏天庚俯身在他耳边:“我说志豪,你倒是说话呀?这一晚上你的舌头掉到肚子里去了?”志豪道:“我只带来了一张嘴,就是一个吃货。我没攀附什么人的欲望!”夏天庚微醉道:“咱不是攀附,咱总得随和一点吧?在人屋檐下呀,何况你出来工作,靠人家高抬贵手呢。”志豪冷冷地说:“我就是跟你改善伙食而已。这里的菜肴,以一个美食家水准来评价,很一般。”夏天庚被他气得直翻白眼。
晚餐结束后,不一会儿,夏天庚的秘书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首长,去空四军一个招待所,都安排好了。”夏天庚起身。秘书瞥了志豪一下,“首长,我看,空四军那儿显然是不适宜带着‘地方’的人。”夏天庚点头同意,转身对志豪说:“志豪,饭后本来约好俩人好好聊聊,不过嘛,有点急事,你先在房间等我。”志豪挤出几丝笑容,说:“没关系。你是大忙人,我是闲人。”夏天庚神秘地说:“忙呀,今晚太重要了兄弟,你一定等着我。”
苑志豪跟着秘书来到楼上的大套间,秘书端来一杯龙井,一盘水果,笑吟吟道:“首长要开一个紧急会议,您请坐,等等,要不,请您先洗个澡?”苑志豪点头,他想要洗澡,身上酸臭,的确多日没洗澡了。家里水管坏了,煤气经常停,潮湿寒冷,现在洗热水澡,是很奢侈的享受。
氤氲水汽缭绕着浴室,苑志豪周身酥酥的暖意,懒懒地躺在了浴缸里。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如果不是那个电话,他大概会在浴缸里酣睡到天亮。他爬出浴缸去接电话,听筒里传来老夏熟悉的嗓音:“喂,我说王秘书,我们没喝完哪,茅台酒两瓶了,唉,他还在不在?”志豪脸色大变,他放下听筒,看着自己赤裸的肢体,炽热汹涌地扫过每寸肌肤。
老夏回来,发现他早就不辞而别。秘书小心翼翼地对酒气冲天的夏天庚解释:“他走了。我一回来就看没人了。”夏天庚骂道:“你怎么让他走了?再说,我不是交代了让司机送他?”秘书郁闷地说:“他悄悄走的,我也不知为啥?”夏天庚皱眉道:“这个臭脾气。”他抓起电话告诉老刘,骂这个志豪,脾气又来了。他走了,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正事呢。
老刘道:“苑志豪你还不知道?狗东西,犟牛。你先说你光喝酒了,你到底攻下了没?香茗还等消息呢。”夏天庚醉醺醺地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夏天庚,哪里有攻不下的山头!”接着,他表功说,“我谈判赢了!我都要骂娘了,我软硬兼施,最后提出让‘军管会’放志豪回到国防工业岗位上。‘东风一号’系列的一种材料,高精尖特需材料,十万火急!”
志豪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场戏的导演是自己的老婆。
次日,老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香茗。香茗高兴得流泪,不知怎么谢他。夏天庚笑着说,“你白莲同志的事我敢不办?”香茗得知自己策划的目标实现后,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蓦地,便软软地瘫了。夏天庚叫军医赶来救治,看这个昔日传奇女子如今的惨状,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6
汪秘书通知志豪、小戴调回岗位上工作。他煞有介事地宣布:“你这个人,被我接管了!”言外之意是在他领导下上班。志豪便重新开始在夹缝中干自己的老本行,抓特需部件。志豪一领受任务,马上先开名单,他要几个人出来干活,尤其是老金,轻车熟路。汪秘书不同意启用老金,两人为此争吵起来。可汪秘书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得让步。志豪对汪秘书远去的背影,对小戴说:“他能领导我?呸!我是打过小日本的,我是老兵油子,我让他围着我的指挥棒转!”
一天,志豪正在书堆里忙碌着。弈凯急急忙忙进来,翻开抽屉找东西。扭头问爸爸,“你看见我妈放在这里的20元钱了没?”志豪黑着脸问,“你不是独立自由吗?你干吗要我养活你?”弈凯的脸腾地就红了,轻声说,“我需要这笔钱。爸,我很快就分配工作了,到时候,我会还给你的。”
志豪不怜悯儿子,说:“你成天谈恋爱、混日子,你还能干成啥?”弈凯的尊严受到伤害,忍不住问,“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脸没皮?你怎么这么恨我?”志豪火气冲天骂道:“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这么不体谅爹娘的情义?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冒出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一撂蹦子,就长这么大,我们没有一口饭一口水地喂你,没有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你?”弈凯顶撞道:“那是妈妈,你根本没为我们付出!”志豪指着大门,狠狠地说:“你给我滚!”倔强的儿子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刚出院的柏香茗恳求志豪宽恕孩子,志豪说:“你可别惯着臭小子,宽恕会害死人。弈凯从小到大,都太为所欲为了,这都是你纵容的。这样下去,他更加无法无天。幼不学,不成器。往后,控制他的生活费。每个月十元,条件是他得当面前来领取。”
弈凯誓不低头,再艰难的日子也扛着。没几天,工宣队又派人来轰他,不准住在琴房里。弈凯万般无奈之下带着瑶瑶找到邹大伦,说:“叔叔我们现在真是丧家之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等弈凯进屋,看见雪凌阿姨病态的神情,逼仄的陋室,知道不该给叔叔平添麻烦。过去的名角儿雪凌,被迫放弃登台,转不过弯来,精神失常了,儿子念军留在街道工厂上班,收入低微,勉强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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